时间:2020-05-09 08:39:51 点击: 次 来源:网络 作者:硝美丽 - 小 + 大
解封后,妈妈参加了她最好朋友的葬礼 【编者按】作者母亲的挚友在疫情期间被隔离时坠楼死亡,《我妈妈在疫情期间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是作者记载的母亲当时的反应、死者的生平故事,以及母亲和死者的友谊。这篇文章是上文的后续,在参加葬礼后作者的母亲对死者有了新的了解。但她的死因还是一个谜。 她根本没得肺炎 我们县城从3月12日开始逐渐解封。 几天后,听丁梅(化名)姨妈的弟弟说丁梅的骨灰还放在殡仪馆没有下葬。妈妈说:“要是办葬礼我知道了肯定会去的。”丁梅姨妈的弟弟还说丁梅姨妈并没有感染肺炎,她只是因为有点发烧就被送去隔离了,那时她的儿子儿媳遇上封城也没回来。 确认丁梅姨妈的家人都没有被感染有一些令人欣慰,可是丁梅姨妈的死却显得更冤:她既不是被肺炎折磨,也不是担心家人感染,就更没有自杀的“理由”了。 但是丁梅姨妈的死已经被大家接受了,妈妈也很少再讨论丁梅姨妈的死因,她更愿意说一些温情的回忆:她和丁梅姨妈中学时代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迟到被罚站,一起上课偷偷织毛衣,一起翻院墙头偷柴禾…的故事。 去给她撑面子 我们这边农村的葬礼习俗是是从早到晚,请人敲锣打鼓、唱接待宾客吃饭一整天,晚上亲人守夜,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进行入土仪式,风俗讲究越早越好。直系亲属是要全程参与仪式的,其他亲朋好友主要是去露个脸和上人情(红白喜事的礼金红包)。 妈妈平时晚上九点多就睡觉了,她却说这天要八九点再回家。我担心她身体会吃不消,再加上现在疫情并没有结束,在人多的地方呆久也不安全,所以建议她早去早回。妈妈说:“我约的别人怎么能自己先走呢?” 原来“别人”是妈妈组织一起去参加丁梅姨妈的葬礼的几个女同学,妈妈说:“我跟她们说不用上人情,就人去就行了。” 她这么说是担心有同学顾虑花钱而不去:“本来她们也不差她的人情,主要是现在她人也不在了,上了人情以后也没人还。但是我肯定是要上人情的,因为我们关系不一般!” 妈妈觉得约同学一起去是为丁梅姨妈尽的一点心意,“亲戚去是亲戚往来,但是有同学去就不一样,表示你的丁梅姨妈有人缘,她也有面子一点。” 她赚了几百万,却没有享受过一天 葬礼第二天妈妈问我:“你知道你的丁梅姨妈给她儿子留了多少钱嘛?”不等我猜,她就又说:“留了100多万!”这是丁梅姨妈的弟媳妇讲给大家听的。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攒了这么多钱。之前她给儿子100多万买房子,又给他买车,还经常给儿子钱,最近一次给了20万,还说她已经再没有钱了,谁知道她给儿子存了这么多钱。 妈妈说起来叹口气说:“她平时一分钱都舍不得给自己花,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都是穿的她弟媳的旧衣服。跟她一起打麻将的姑娘们(在方言里表示已婚妇女)蛮多都蛮讲标致,穿名牌,但是你的丁梅姨妈就一点都不讲究,其实她年轻时候蛮标致,身材也好,但是现在一直穿得像比同龄人老很多。 她跟别人出去玩,就穿十几块的裤子,晚上洗了晒干第二天又接着穿。她穿的鞋也是很便宜的鞋,鞋底断了还在穿,下雨天脚底全是湿的……” 葬礼上,一个丁梅姨妈的麻将搭档还跟妈妈讲,丁梅姨妈和她提起过她好后悔没有去参加最近一次的同学会。那是去年夏天妈妈和丁梅姨妈的高中同学一次40周年的聚会,也是他们最盛大最整齐的一次同学会,好多同学都从别的城市赶来参加,妈妈也去了而丁梅姨妈却没有去,同学录上也就没有留下她的照片。 丁梅姨妈在自己手机上打不开同学会的照片,她就把照片发给搭档,用搭档的手机打开看。搭档跟她就说“你的手机这么破啦,买个新的啦!”但是丁梅姨妈不想买,她说儿子说过要给个手机给她用的…… 妈妈一遍遍感叹说丁梅姨妈过得太苦了,“她真的一天都没有享受过,过得一点都不潇洒……这个消费观还是不对吧,都赚了几百万了,就算拿出十万给自己花,也不至于这么苦呀!” 妈妈既心疼丁梅姨妈,又觉得“不理解”,她说:“她已经把儿子培养成研究生,现在儿子媳妇工作也搞得好,房子也买了,不需要她这么节约为他们攒钱呀!” 但是说起丁梅姨妈的儿子,妈妈并不觉得他是啃老族,“儿子媳妇都很优秀,很有知识”。妈妈对他们更多的是同情:“她走了最六神无主的肯定是她的儿子呀,妈妈没了家里肯定乱套了吧,小孩没有带,家里的事也没有人做,什么都没有准备,太突然了……”我跟妈妈说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有钱可以请保姆带小孩,妈妈说“也是”。 妈妈认为丁梅姨妈的儿子对她不错,是她自己有执念一定要给儿子攒钱。是什么执念呢?妈妈也不知道:“她是有一个目标要存到多少钱吗?”还是妈妈之前猜测的,因为丁梅姨妈早年失去了女儿所以加倍对儿子好?丁梅姨妈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没钱才丑 葬礼上,知道了丁梅姨妈存了这么多钱后,同学们带着艳羡感叹说丁梅姨妈太“划不来了”,这么有钱自己也没有享受到。虽然妈妈自己也不理解丁梅姨妈的生活方式,但是同学们说丁梅姨妈“憨”(方言:傻)的时候,妈妈还是维护丁梅姨妈说:“百万富翁的钱也是一点一点赚,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呀!”同学们又改口说“那也是!” 妈妈跟我说:“其实说起来我们这些女同学,没有谁的能力比得上她。平时同学里面有单位好的,条件好的,喜欢互相比较啦,有时候还在我们面前带意思(方言:炫耀),但是她们有的是靠父母才有好单位,有的是老公条件好,你的丁梅姨妈全部是靠自己赚了几百万,而且还一直这么低调。” 妈妈又开玩笑说,要是那时候我也跟她一起搞这个事(靠打麻将出老千赚钱),说不定也发财啦。但是她随后又说:“我也不一定干得来,而且你爸爸也不会同意,我们都怕被别人说闲话。” 我问丁梅姨妈的丈夫支持她吗,不说她吗?妈妈说:“她给家里赚钱(还是赚得最多的),有什么好说她的呢?”妈妈说丁梅老公的性格“蛮好”,不怎么管着她。” 我想,也许正因为这个男人不那么强势和爱面子,丁梅姨妈才有自由空间发挥自己的擅长,或者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吧?又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正因为这个男人经济方面没有那么强势,丁梅姨妈需要用尽一切手段谋生,而恰好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和发挥到自己的擅长吧? 丁梅姨妈的谋生方式虽然赚钱多,但是一点也不轻松,妈妈说:“又要想套路和人配合,又要防止被别人看出来,脑子一刻也不能放松。有一年她还头疼跑去去武汉看病了的,也没查出个什么,肯定事想事情想多了。” 而且这样赚钱从来不体面,不但被人怨恨、说闲话,也被人瞧不起,但是丁梅姨妈就不怕别人说,她曾经跟我妈妈说:“我管得别人怎么说啦,没钱才丑!” 我一开始很难把这个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丁梅姨妈和那个一辈子省吃俭用攒钱给儿子花的传统母亲联系在一起:用老千方式谋生的丁梅姨妈似乎是一个放飞自我的女人,不受社会评价的约束。而她的经济能力也在让她婚姻中不太受制于丈夫,这显然不是一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好女人”的生活方式。但是母亲角色中,她又把传统“好母亲”的无私奉献发挥到极致。 这让我想起《驴得水》里面的张一曼,在所谓“性道德”方面她好像是个不在乎别人评价不守规矩的女人,但是在与和她与男性的同事或者朋友关系中,她仍然做着忠心耿耿随时为这个男性团队牺牲的“好女人”。 她们都是在某一些方面好像突破了社会对女人的要求,但在其他方面却还是遵守着传统社会对女性的规范。在保留这些“好女人”规范的时候,女人的“叛逆”,也只是带着镣铐跳舞吧。 曾经一个长辈在我面前抱怨:“年轻的女孩子大多数都害羞又可爱,怎么到了一定年纪变成大妈就像泼妇一样了?”我想,可能年轻女孩在意别人目光的时候就更多地去遵循性别规训,迎合别人的喜好,遵循的约束多,这位长辈所欣赏的年轻女孩的“可爱”其实更多是让别人觉得安全和舒服,却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放在靠后。 然而这样让渡自己“自我照顾”的主体性却并不经常能换来别人换位思考的“体谅”或者“恩赐”的“照顾”。而在生活的磨砺中终于意识到这些“讨人喜欢”并不能保护自己的生存和安全后,不再迎合这些约束的“大妈“,才是在自己照顾自己为自己而活吧。 当然,在我们看不到的一些地方,她们可能也还是像丁梅姨妈或者张一曼那样做着奉献型的“好女人”。我倒是希望女孩们不用等那么久才学会不用“可爱”,“大妈”们也不用再死守一些“好女人”标准。 死了也在给儿子“赚钱” 葬礼结束后,丁梅姨妈的侄儿开车送妈妈回家,妈妈说他们一路上讲起来丁梅姨妈的事又哭了一回。丁梅姨妈的侄儿说:“她隔离的时候,我每天都跟她打电话,就两天没有联系就出了这个事。” 我问,那她侄儿那段时间经常联系,也不知道丁梅姨妈是因为什么原因跳楼吗?妈妈说,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她抑郁症,可是打电话还好好的呢…… 提起丁梅姨妈的去世,妈妈又说道:“她呀,就连死了也给她儿子’赚钱’。”丁梅姨妈去世后,政府给他家里补偿了4万元。 为什么要补偿?是在她去世的原因里,有政府部门的过失责任,还是政府出于同情给她家发放慰问抚恤金呢?丁梅姨妈又不是医护人员,如果是后者,那应该每个在疫情中有家庭成员去世的家庭都会收到吧?没有人解释,也没有人追问。 或许这笔补偿也是她家人追问和争取来的,但是就像我妈妈刚听说丁梅姨妈的死时候一样,被交代“不能和别人讲”。也许这4万就是对方没有挑明的主动“施恩”,只能领受却不敢追问,怕追问不但没有结果,还会连这点“恩惠 “也失去。 直到葬礼前几天,公安才把丁梅姨妈的手机还给她家人,之前一直是关机的,“被公安扣着检查”。我问检查什么,妈妈也是听她家人说的,“大概查有没有疫情相关的内容吧。” 随着丁梅姨妈葬礼的结束,她的故事好像也结束了。 在妈妈眼里她是那个从小玩到大的最特殊的朋友,在更多人眼里她是名声不好的赌徒,在她死后,她又变成令人艳羡的百万富婆和让人感动唏嘘的为家庭无私奉献的传统母亲。 而在整个疫情的故事里,她是又一个并非死于新冠肺炎的没有名字的“死者”,或者是这场抗击疫情的宏大战役中“有必要”牺牲的一部分。 我们终究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而“牺牲”,也不知道她最后一刻经历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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