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06-25 17:22:22 点击: 次 来源: 作者:傅国涌 - 小 + 大
端午节,又想起了屈原。旧文一篇,问候各位朋友。 屈原是我从小就熟悉的诗人。在我的心中,他一直是一个“虽九死其犹未悔”、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十多年前有人批评屈原,尖锐地指出屈原是奴才人格的典型,称他代表的正是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奴性人格。这些观点当时对我来说不止是石破天惊,也使我开始重新审视屈原。 虽然少年时代起形成的感情难以一下子扭转,但它教我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读屈原和他那些流传了千年的诗,从此也就逐渐改变了我对屈原的看法。 后来读《鲁迅全集》,才知道这些观点不是十几年前才有的。 早在“五四”以前,鲁迅先生就已指出屈原作品缺乏“反抗挑战”的精神。他在1907年所作的《摩罗诗力说》一文中,虽称赞屈原的诗“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但同时指出“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 1927年4月,在大革命失败前夕,鲁迅先生在黄埔军校作了题为《革命时代的文学》的演讲,指出: 大革命之前,所有的文学,大抵是对于种种社会状态,觉得不平,觉得痛苦,就叫苦,鸣不平,在世界文学中关于这类的文学颇不少。但这些叫苦鸣不平的文学对于革命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叫苦鸣不平,并无力量,压迫你们的人仍然不理,老鼠虽然吱吱地叫,尽管叫出很好的文学,而猫儿吃起它来,还是不客气。所以仅仅有叫苦鸣不平的文学时,这个民族还没有希望,因为止于叫苦和鸣不平。例如人们打官司,失败的方面到了分发冤单的时候,对手就知道他没有力量再打官司,事情已经了结了;所以叫苦鸣不平的文学等于喊冤,压迫者对此倒觉得放心。 1932年,鲁迅先生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中指出:“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似的境遇。(他们只不过批评)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来了一嘴的马粪……”(《鲁迅全集》第五卷第115页) 所谓“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似的境遇”,指的是胡适、梁实秋等“新月派”,他们对国民党反动派施行“小骂大帮忙”的策略,结果未被“党国”所充分理解,致使“新月派”书店被查抄、《新月》杂志被没收。鲁迅先生在这里,把“新月派”对国民党反动当局摇尾乞怜、却不得赏识的窘态,揭露得入木三分。 可以说,对屈原的抱憾与批评贯穿了鲁迅一生,直到他生命的晚年,在写于1935年的《从帮忙到扯淡》一文里,鲁迅明确地表达了他的屈原观:“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鲁迅全集》第六卷第344页) 鲁迅始终对屈原采取“一分为二”的分析态度,既肯定其诗歌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辉煌成就,又指出其作品的思想性略欠反抗性和挑战性,属于“不得帮忙的不平”,这是鲁迅对历代中国知识分子顶礼膜拜的偶像屈原的最后评价,他以惯有的犀利、深刻的笔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在他笔下,“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竟然和《红楼梦》里的奴才焦大一样,说焦大是贾府的屈原,也就是说屈原是楚国的焦大,焦大被主子塞了“一嘴马粪”乃是屈原式的“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光照文学史的《离骚》也只是表达了“不得帮忙的不平”而已。可惜长期以来,这种真知灼见一直未引起我们的注意。 当然,鲁迅并没有一笔抹杀屈原的文学成就。早在留学日本时,鲁迅就写下过“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诗句,这里就化用了《离骚》中“荃不察余之中情兮”之句。1926年,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第四篇《屈原与宋玉》中,指出屈原“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鲁迅全集》第九卷第370页),对屈原和他的代表作《离骚》评价极高。他于同一年出版的第二本小说集《彷徨》,扉页就引用了《离骚》的诗句作为题辞:“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鲁迅于1931年创作的一首七言律诗《湘灵歌》,更是正面化用了《离骚》中的湘水、高丘、芳荃等艺术形象,通过描写激荡的湘水与寂寞的高丘、鲜艳的红云与漆黑的寒夜、皎美的湘灵与零落的芳荃,含蓄而深刻地控诉了国统区的一片黑暗,同时表达了诗人对远方红色革命根据地的神往。 1932年,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再次引用了“路漫漫其修远兮”这一诗句。可见鲁迅对屈原的感情非常复杂,在《从帮忙到扯淡》一文中他曾说:“屈原宋玉,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对于这一点,鲁迅一生都没有改变,所以他才经常引用屈原的诗句,甚至作为小说集的题辞,以此自勉。 屈原是两千多年前楚国的贵族,曾任左徒、三闾大夫,在朝廷“与王图国事”而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宾客,对应诸侯”。他主张联齐抗秦、内修法度、举贤任能,不容于当道的权贵集团,两次被楚怀王放逐,在湘江、沅水之间前后流徙九年,“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写下了抒情长诗《离骚》。楚国被秦重创前夕,他愤而投汨罗江自尽,中国的端午节就主要是纪念他的。 屈原的《离骚》共373句、2490字,结构宏伟、语言瑰丽,想象力奇异,上天下地、纵横驰骋,但反复表达的只是屈原怀才不遇的情结和对楚怀王至死不渝的忠诚,是一种“不得帮忙的不平”,他上下求索的是如何才能得到君主的宠信,这就是屈原所表达的真实感情。 他以美人、香草自喻,以恶禽、臭草比喻那些陷害他的奸邪佞臣,只有他才是忠臣、君子,那些人都是奸臣、小人,只有他才是忠诚的。全诗一开头他就着力写了自己吉利的生日、高贵的血统、优美的名字,以此暗示自己人格的高洁。 从此,忠和奸、善与恶就成为中国政治文化最基本的主题,中国读书人的最高追求就是做一个忠臣,是屈原塑造了中国文人的精神、人格面貌。在古代到现代无数历史人物身上,我们都能够找到屈原的影子。甚至,鲁迅先生从贾府奴才焦大身上也看见了屈原。 屈原与焦大的身份、地位虽然完全不同,但他们的人格特征却是惊人的一致——他们的悲剧乃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一贯悲剧,那就是我们在精神上一直是跪着的,屈原如此、焦大如此,我们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把他对专制君主制度的绝对忠诚,对贪官、小人的刻骨仇恨,对昏君的抱怨、对人民的同情完整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卓绝一世”的《离骚》,当然有他应有的文学价值。但也应看到,“虽九死其犹未悔”,表达的是屈原对楚怀王的耿耿忠心,一旦得不到恩宠,他也只能投江自尽,这就是典型的屈原人格、中国古代愚忠的典范。 鲁迅先生率先发现了这一秘密,九十年过去了,而我们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认识还远远没有超越鲁迅的时代,没有超越先辈的思想,这是我们今天最最需要反省的。 在人格上告别屈原,并不意味着全部否定屈原。正如鲁迅说的,屈原的诗是有文采的,他自然还应该有他文学史上的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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