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09-30 00:12:46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古彭万俟轩 - 小 + 大
(35)家庭小饭桌 苏北地区,农户家里的饭桌俗称“案板”。案板的桌面多用杨柳木做成,下面四条腿,中间两根牚,非常扎实耐用。案板的用途很广。擀面条、包饺子用它,烙馍、蒸馒头用它,切菜、剁饺馅还用它。饭菜做好了,把案板上的东西收拾收拾,一家人围一块,这个做饭做菜的案板就变成了家庭小饭桌。另外,这个饭桌不仅做饭做菜吃饭时用,学生回家做作业时用,妯娌小姑做女红时用,红白喜事过大年写对子时用,来了客人喝酒招待还是用它。 这个扎实的案板尽管很耐用,但多数家庭使用几年后,桌面就会变得坑洼不平。比较小心的家庭主妇,案板寿命就会长一些。不会使用的,案板很快就惨不忍睹了。手巧的妇女,案板“分工”明确:剁肉、剁馅用力重,对桌面损害大,这时就用四条腿支撑的部位,烙馍、擀面条时才用中间。有些妇女不注意,不管做什么,连剁骨头都在案板中间用力砍,结果四个角还好好的,中间已经凹陷下去。最严重的,有时还会因为用力过猛而出现桌面损坏断裂等情况。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的案板要比别家大一些。因为我们家人口一直比较多,最多时达到十一口,桌子太小围不开。另外,父亲还非常好友,经常请亲戚朋友来家里吃饭喝酒,有时七八个人,围得满满的。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母亲从来不上桌。一是人太多坐不开,二是她还有给我们盛饭的“任务”,坐在桌子跟前不方便。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几千年的封建陋习:女人不能上桌面。尽管解放以后已经没有了硬性规定,但多数人家还是传承了这个不成文的老规矩。 在我们家,父亲一直最受优待。他的伙食变化情况,可以看作是我国农村几十年家庭餐饮的发展史。我五十年代中后期开始记事,1958年以前的事情记得不是太清楚,但从1959年初春开始,记忆就特别清晰了。因为从那年春天开始,大家开始饿肚子吃不饱饭,所以有关吃的记忆就特别深刻。 父亲的伙食一直都比我们好。这其中的理由很充分,一来他是家长,是这个家庭的最高领导者;二来他是家庭顶梁柱,重活苦活都是他干,所以理应吃得好一点;三是他的“嘴缺”。什么叫“嘴缺”,这是一句苏北土话,就是不愿吃“孬”的。这个“孬”读平声,就是“不好”的意思。但这个“孬”只是相对而言。白面馒头与地瓜窝头相比,地瓜窝头是“孬”的。而地瓜面窝头与野菜树叶相比,野菜树叶就是“孬”的了;大鱼大肉与白菜罗卜相比,白菜罗卜当然是“孬”的。而白菜萝卜与少油无盐的野菜汤相比,野菜汤又是“孬”的了。说到我父亲的“嘴缺”,爷爷常说那都是他们从小给惯坏的。我父亲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逃荒要饭被我爷爷收留的奶奶,将近四十岁时才生下他。爷爷老年得子,就像得了一件宝贝,从小便娇生惯养。尽管家里十分贫穷,但只要有一点像样东西,都要送进他的嘴里,所以从小养成了“嘴缺”的毛病。 1959年春天,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开始。记得上一年粮食是丰收的,可不知什么原因庄稼大多没有收上来,成了丰收不丰产的特殊年份。结果第二年春天遭到了报应,食堂也开不成了,大家都为填不饱肚子发愁。很多人跑到尚未开冻的地里,刨开冻土,寻找上年掩埋在地里的红薯。多数红薯已经冻烂,但还能充饥。把它弄回家,捣碎后在锅里煮或在笼里蒸,也可以拍成厚厚的饼子放在鏊子上熥。父亲不肯吃这种东西,母亲就把家里仅有的一些面做来给他吃。当我们吃红薯叶或其他野菜掺红薯面做成的窝窝头时,他吃的是纯红薯面。当情况略有好转以后,我们能吃上纯红薯面做的窝头和“龟打”(苏北的一种普通面食,原料多为劣质的红薯面,因无法烙成烙馍,只能用手拍扁,然后在鏊子上熥熟)时,父亲吃的“龟打”就要包皮了。所谓“包皮”,就是外面用白面粉,里面裹着红薯面,然后做成“龟打”。随着生活的进一步好转,我们的伙食不断升级,父亲的伙食也在向更高层次冲刺提升。所以,当我们吃上“包皮”的“龟打”时,父亲已经吃上纯麦面的烙馍。我们能吃上烙馍了,他的烙馍已经开始用猪油熥成油馍,或用葱花、鸡蛋熥成“菜夹馍”了。 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社员都是按所得工分计算报酬的。一年中有预分、决分两次分配,分别放在夏收之后和年末两个时间。家庭劳力多的农户工分挣得多,年终分配时钱就分的多。劳力少小孩多的农户工分少,分的钱也少,而且还有一些户要透支。所谓“透支”,就是所分的粮食、物品,折成钱后已经大过工分收入。一般来说,透支户都是困难户,不要当年缴纳透支钱,而是挂在会计账上,等来年分配再结算。有的户一直透支多年,直到孩子大了,工分挣得多了,才慢慢把欠款(透支钱)还清。但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孩子多的困难户,往往会无形中占到不少便宜。粮食分配原则按“劳三人七”,劳力占三成,人口占七成。所以人口多的家庭分的粮食就相应多一些。而且按人口分配时,大人小孩的标准是一样的。小孩多的家庭,口粮每年都会有结余。而劳力多的农户,反而口粮显得很紧张。结余的粮食可以拿到集市上换些钱,或者用粮食兑换一些家庭必需品。所谓“便宜”之说,就是因为分配的口粮价格很低,与市场相比差不多悬殊一半。所以透支的困难户,实际上变相占了便宜。 按理说,我们家小孩也不少,与其他社员农户相比,生活水平至少不会太差。但事实不是这样,我们家的口粮每年都不够吃。这原因就出在父亲身上。 一是父亲宴请好友的消费太多。我印象中,我们家三天两头有人来,一来就是好几个。来人吃饭是非常破费的事,不仅需要花钱买酒买菜,主食还不能吃杂粮,至少要吃白面烙馍。那些年,我们家的大米白面几乎都进他们肚子里去了。1970年以前,我们这里还没开始大规模旱改水,水稻面积占的比例不高,所以在分配的口粮中,小麦只占三分之一,其余都是高粱、玉米和红薯。麦面不够吃,只能变卖杂粮兑换。杂粮换细粮,有时要二三斤才能换一斤,所以我们家也会出现口粮紧缺的情况。为了节省和顾全脸面,母亲曾想出很多办法。每次烙馍都按客人多少计算出需要的数量,绝不做得太多。我们吃的杂面“龟打”则放在烙馍下面充数,这样就会显得烙馍数量很多。每当来了客人,我们必须等到他们酒足饭饱离开后才能吃饭。因为我们不能吃数量有限的烙馍,只能吃杂面龟打,而龟打都在下面,一拿就露馅了。另外就是做菜时也很有讲究,客人酒足饭饱离开,母亲要把剩菜里面的肉拣出来,以备下次来人再用。直到把肉拣出后,馋涎欲滴的我们才能一窝蜂冲上去,抢吃那些残羹剩菜。有时候会很幸运,因为烙馍还剩几张,我们兄妹就能在吃杂面“龟打”的同时,还能吃上一张白面烙馍。我记忆中,那些残羹剩菜剩汤,尽管有价值的东西已被母亲拣走,仍然很香很好吃。母亲看着我们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的馋样子,心里肯定不好受。 第二个原因是父亲交友送人的数量太大。我父亲非常喜欢交友,而且出手特别大方。当别人需要而家里没有时,他也会千方百计花钱买或用粮食换。我母亲一直说他“打肿脸充胖子”。最让我母亲生气的是,他还非常武断,不管送人什么东西,从来都不跟我母亲商量,都是先斩后奏。那些年,我们家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被他拿来送人了。生产队分的花生、棉花、大豆等,一样都搁不住。我记得公社食品站站长老齐就和他是好朋友,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因为他们有交情,所以很多农户过年过节或遇到红白喜事时,都喜欢托我父亲帮他们买猪头下水。老齐跟我父亲的关系确实很好,我父亲的出手大方,也让老齐很钦佩。那一年,父亲把家里分的20多斤籽棉,拿到轧花厂脱籽后,六七斤皮棉全都送给了老齐。母亲知道后很生气,父亲解释说,老齐家在山东,媳妇在家种地,一个人晚上睡觉太冷,送他几斤棉花添个棉被不行吗?七十年代中期,老齐突发脑溢血在单位病故,我父亲忙里忙外好几天,还随着灵柩把他送回老家。还有一次,在母亲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擅自把家里仅有的几十斤黄豆送给火车站的一位朋友,同时还给这个朋友带去一口袋白面。快过年时,几户邻居合伙做豆腐,每家都要按比例拿出二十斤黄豆来,我们家没有,只好用小麦跟人家换。父亲把黄豆送了人,自己却忘记了,还埋怨母亲不会过日子,连几十斤黄豆都搁不住。母亲为此气得跟他大吵一架。 上述两个原因,造成我们家口粮短缺,也连累得我们跟着吃苦。这种状况直到1970年以后才开始慢慢好转。因为那时候我们这里开始大规模旱改水,水稻面积大幅度增加,除少部分经济作物,如棉花、花生、大豆、苜蓿、薄荷等,大部分耕地都是小麦、水稻轮作,只有靠山坡的一些零星土地,还种着红芋、玉米等作物,大米白面已经不紧缺了,我们的伙食才开始慢慢好起来,白米饭和白面烙馍也逐渐成为我们家饭桌上主食。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农户家庭大多都有了八仙桌,有的家庭还添置了餐桌和茶几,切菜做饭都有了专用的菜板和面板,那种粗糙的案板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在农户家庭逐渐消失。但是,我在这个被称作案板的家庭小饭桌旁,至少坐了三十年,所以对案板有着特别深的感情。 2017年2月20日修定 |
责任编辑: |
上一篇:【红色江青】-(37)
下一篇:【冲浪篇】-(36)
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