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10-10 00:42:04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古彭万俟轩 - 小 + 大
(45)文凭的故事 我出生于1953年6月4日,身份证和户口本上却是1958年10月4日。我只上到高小毕业,而各种履历表上却填着“大专”学历。我身份证上的年龄和履历表上的文凭全是假的。但这不责任不在我,年龄和文凭的造假,都是他人所为。 1966年9月初,13岁的我从高小升入初中。此时,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高潮。不久学校就处于停课状态,老师和学生们都忙着组织大串联。12月初,我随七个初二学生从家乡火车站出发,先后来到南京、镇江、扬州、常州、无锡、苏州、上海等地。春节前后,上级下发通知,要求停止串连,所有师生立即返校就地闹革命,大家便陆续从各地回来。此时,学校已经停课,书不能再读了,我的学历也就从此终止。由于中学一直没有发给我毕业证,文凭便始终停留在高小六年级的位置上。 小时候,几乎所有教我的老师都夸我学习成绩好,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但是,没想到我只读到高小毕业就回家了,从此与土地、锄头打交道。尽管如此,我做梦都想上学,都想继续去读书。1969年底,学校复课,原先在公社驻地办的初级中学改成了两年制的高中班,初中则一律下放到各大队,与初小或完小合并一块,名曰“戴帽中学”。如果按学习成绩,我是最有希望进高中的,可是,那时候上学已时兴推荐,因为我外祖母、大姨、二姨都是富农和地主成分,“社会关系”复杂,因而被拒之门外。好在这一年年底,我作为大队统筹工进了大队卫生室,成为令人尊敬的“看病先生”,这才暂时平衡没能上学的失落心情。 但此后的多年里,每当看到与我同龄的年轻人初中毕业、高中毕业,甚至上了工农兵大学,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常常想,如果能给我一个上学读书的机会,那该多好啊!这个机会终于被我等来了。 1977年下半年,全国统一恢复高考。听参加高考的人回来讲述试题内容,我觉得并不难,自己完全可以去试试。尽管我只有高小毕业,但喜欢读书,除了数学,政文史地等学科自觉可以对付,于是就报了1978年的文科考试。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着手准备,看了许多参考资料。只有数学看不进去,也看不懂。考场设在临近的棠张公社,进了考场,政文史地四门考试都比较顺利。考数学时,我自知考也白考,所以连考场都没进。这一年,我的考试分数是328分,超过录取分数线8分。 大约是7月下旬,公社通知我到徐州地区招生办公室去一趟。那时候,徐州地区招生办公室设在地区一招,也就是后来的宏达宾馆。徐州地区招生办负责人叫王璞,八十年代后期曾一度担任徐州市教育局局长、党委书记。我并不认识他,见面后他自我介绍,说他曾在我们公社当过副乡长。当问到我家情况时,他说不光知道我父亲名字,还认识我爷爷。最后他告诉我,看了考试资料后,发现我的分数很奇怪:政文史地分数很高,数学却是零分。我告诉他自己只是高小毕业,考数学时根本没进考场。当他听说我很喜欢文学,还发表不少作品时,就说,如果按照现有分数,虽然可以录取,但只能去一般学校。若根据个人特长推荐的话,就可以去好一点的大学。他让我回去准备一些推荐材料,再让大队、公社、县教育局盖个公章送过来,其他工作由他来做。 我很高兴,当即回家准备。我先搞了一份作品剪贴,又写了一份自我推荐材料。大队和公社的公章盖得很顺利,只是到县教育局时卡了壳。当时的铜山县教育局副局长是位女同志,姓张。她看了我的推荐证明和材料说,局长外出搞观摩教学去了,盖公章要等他回来才能决定。张局长让我回家耐心等候,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我满怀希望回到家,结果一直等到快开学才接到王璞的通知。当我赶到地区一招时,他踌躇好半天才说:情况有变化,有关部门不认可这种推荐,现在招生工作已经结束,只能等下一年了。他还鼓励我说,你有这么好的文科基础,下年再“冲”一次吧!其实他这是宽我的心,因为我的年龄1978年25周岁,下一年就超龄了。关于这件事情的真实内幕,我到1982年秋天才略知一二。那年春天,我所在公社驻地供销社有一位叫韩建华的女职工,老家住河北张家口,她本来是张家口纺织厂的工人,在开展拥军活动中,结识了骑马训练摔伤导致双目失明的解放军战士马广山。她多次去医院看望,对马广山由同情发展到爱情,决心照顾他一辈子。后来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在马广山退役回家后,毅然从几千里外的张家口跑出来,追到马广山的家,并与马广山结成了连理。我根据韩建华的事迹写成一篇4000多字的通讯,结果这篇通讯很快就在《新华日报》发表了。随后,韩建华的拥军事迹传遍祖国大地,传遍大江南北。当年,她被评为国家级拥军模范,并出席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拥军模范先进代表大会。后来县广播站的一位编辑根据我写的通讯再次深入采访,写出长篇报告文学,在新闻节目中连播。诗人、剧作家阎志民、王军、马家科、桑先伦等,又将韩建华的事迹改编成大型剧本《塞上芳草》,据说后来还拍了电视剧。我的那篇通讯,最初是公社民政助理为了向县民政局报材料让我撰写的,结果受到上级重视,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故事。县民政局知道是我写的这篇文章后,就通过公社民政助理把我请过去,帮他们采写柳新公社一位复员军人带领社员勤劳致富的事迹。没想到民政局的这位主要领导正是几年前的教育局张副局长。她见到我时突然一愣,立即想起四年前的那件往事。晚上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她悄悄告诉我,当年我的推荐材料被送到地区招生办公室,但情况发生了变化。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真可惜你了!联想到当年王璞的难言之隐,加上她今天的欲言又止,这些都似乎告诉我,中间一定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但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我实在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追究这中间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的大学梦也就从此夭折。 1978年秋末,我被抽调到公社办公室负责统计和宣传,调出时非常顺利,没有因为文凭太低受到影响。但1982年的一件事却刺激了我。那时候,我还兼着公社团委宣传委员,和团委书记小李关系不错。有一次他悄悄告诉我,他可能要调走,县团委让他推荐几个候补人选,我不仅被推荐,还排在第一位。但在审查时,因为我只有高小文凭被刷了下来。小李说,今后用人会越来越重视文凭,你得想办法弄个文凭才行。他的话对我震动很大,当时正好开办农业广播大学,我便买了一套课本跟着学习。但不久就因一篇小说获奖,我被《徐州日报》聘走。忙碌的编采工作,让我再也顾不上别的,广播大学一事只能半途而废。 随后的几年,我才渐渐发现,文凭越来越重要了。大约是1987年前后,省新闻主管部门提出要求,报社的编辑记者,必须具备高中以上文凭。如果没有文凭,业务能力再强,也不允许从事编采业务。1987年,报社新招进20多位编采人员,除政治方面的要求,文凭是主要考察条件。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报社的原因之一。 1988年,我回到镇政府,党委给了我好几次机会,都因文凭太低而搁浅。党委本来想让我担任广播站长,结果因文凭一事上面不批。后来又想让我当党校副校长,也是因为文凭没有批下来。还有一次,乡镇一级要增设一名房管员编制,党委想让我参加考试,结果名单报上去,仍然因为文凭太低被刷了下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必须正视文凭这个问题。 1989年,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习,学院为了给大家弄个文凭,抽出两个多月时间给大家复习,于四月份全员参加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成人教育考试。考试结束后,校方通知我,缴纳学费3000元,在北京师范大学脱产学习三年,毕业后发给大专文凭。我当时在乡镇工作,每月工资70多元,这3000元学费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另外,脱产三年,没有任何收入,再加上三年在北京的吃住等开销,已经成家立业、还有老婆孩子需要养活的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文凭虽然很诱人,我却只能望而却步。 1991年,我报了南京大学社会科学系的自学考试。记得一共14门课程,每年考三到五门。我那时候正在镇里负责办公室、信访、人大等方面的工作,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大约用了两年时间,先后考过去八门。正当大学文凭向我招手的时候,我的工作突然发生变动,紧接着父亲又患重病,我只好辞职回家去尽孝心。大学文凭再次与我擦肩而过。 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件事。1993年,县文化局要招收文化干部,明文规定,参考人员年龄必须在35周岁以下,文凭必须是高中以上。党委为了给我这次机会,四套班子开会研究,让派出所长(兼副镇长)为我改年龄,宣传委员负责给我搞一个高中毕业证。改年龄非常简单,那时候户籍还没有上网,从户籍档案中把我的那一张抽出来,换一张新的,再办一个新的户口本就行了。1953年6月4日出生改成1958年10月4日出生,我一下子就年轻了五岁多。直到今天,我身份证、户口本上的年龄都是改过的。但因为全国联网,即使再想改回来都不可能了。关于办高中毕业证的事出了点麻烦。因为补办新的毕业证,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而按照我新改的年龄推算,高中毕业时间应该在文革中后期,至少应该在1976年以前。宣传委员费了好大劲也没办成,因为找不到当时的毕业证。另外,那时候还没有“办假证”这一行业出现,所以把个宣传委员急得直搓手。正在这时,情况有了转机。我那时还负责人大办公室工作,有一天谈起这事,县人大代表、中学校长马志贵突然说,他家里就有文革期间的空白毕业证。原来,文革期间,他就负责发证。那时候的毕业证都是提前盖好校长私章,然后再交给办公室,贴照片,填姓名年龄,最后再加盖公章统一发放。马志贵说,咱们中学名称几十年没变,填好名字、贴上照片,加盖钢印就行了。我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千恩万谢请他帮忙。他让我找一张1976年以前的照片,我手头恰好就有。结果第二天就给我办好了。这张毕业证是1976年的,上面还印着毛主席语录,学校钢印、校长私章一应俱全,还用钢笔填写着“某年某月毕业于我校高中部”等字样,绝对是一张能经起检验的、非常逼真的高中毕业证。 没想到事情后来发生变化,新改的年龄和毕业证都没有用上,真是可惜了党委和这么多人的一番好意和苦心。 1998年,我再次回到原来的报社,从事老本行做编采工作。刚开始还很顺利,问题出在后来新创办的《都市晨报》上。创刊后,省新闻出版部门要求把编采人员名单报上去,根据审查结果发放记者证。编采人员的必备条件之一,就是文凭必须在大专以上。报社领导对我的处境很为难,就商量着让我弄一个假文凭,并让一个领导帮我去办。那时候,办假证已成为很热门的行业,大街小巷,到处贴着“办证”的野广告。这个领导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说按照“办证”野广告提供的电话打过去试试。结果一打就通了。对方约定见面地点,见面后我把要求提出来,对方说需要先交押金,以防他们做好了我不要。我见他说的有道理,就按他的要求缴纳了200元押金。可是,到了约定的交货时间,对方电话却“停机”了,白白让人家骗去了200元。我气得连说不要什么狗屁文凭了,不发记者证就干脆回家。报社领导为了挽留我,把另一位记者的大学本科毕业证复印一份,在姓名处贴上我的名字,然后再复印一遍。当时省新闻出版部门要的都是复印件,所以他们在审查时也没发现其中有诈。很快,我就接到了盖有国家新闻出版署大红印章的记者证。直到2008年底离开报社时,我的出生年月都是“1958年10月4日”,我的文凭也是“大学本科”。 为了文凭,我努力奋斗了大半辈子,直到今天仍然是假的。改革开放以前的那些年,我当赤脚医生,参加县复训班,入党,担任团支部书记,抽调去公社工作,从没因为文凭太低而受到刁难。可是,在改革开放的特色年代,文凭却弄得我焦头烂额、遍体鳞伤,想起来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2017年9月27日初稿 2017年10月14日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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