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10-02 08:55:29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必讲 - 小 + 大
【章回小说】大气候(47-23) 作者:必讲 第二十三回 董事长毛焦火辣 总经理培植党羽 厂办公楼五楼的大会议室里正在召开全厂中层干部会议。 这两年,张元彪不论乘飞机出国看看,还是坐卧铺国内转转,乘兴而归后歇个天把两天,他便召开全厂中层干部会,就像过了夏天是秋天、吃了早饭吃中饭,这已成了自然。在会上他先检查不在家时厂里的工作,然后布置新的任务。对干得好的干部他表扬的话语不多,笑着脸说上两句美言是个小意思;对搞得差的干部他恼着脸地啄你,像盘苕货似的,一会把你捏成个方,一会把你搓成个团,一会把你拍成个扁,一点不讲情面。因为张元彪的讲话在厂里是最高指示,故而也是厂电视台的头条新闻,见得多了,“张老总整中层干部恶得狠”,在向轴便成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事。看到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把工人整得血流的分厂厂长,在张元彪面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地像只狗,工人很开心——凶妖怪遇见了狠钟馗,恶人自有恶人收。 张元彪像往常一样,刚落座时心情是舒畅的,因为在外面开心的见闻总是大于旅途车马的劳顿。吸上一气他青睐的“三五”烟,喝上一口他钟爱的龙井茶,笑眯眯地环视一下在座的各位,这个不带恶意的形象让众人感到亲切。摆足了谱、润够了味,他开口讲的总是“汇报”,他不光向中层干部讲叙外面的所见所闻,还向电视机前的向轴工人发表高谈阔谈。此时出席会议的干部是轻松的,该喝茶的抓紧喝茶,会抽烟的攒劲抽烟,要上厕所的赶快蹲茅坑:他们知道,等会你再急的事也干不成,得憋着。 张元彪汇报完他的差事就要升堂办案子,这时中层干部们像羊群中闯进了一只狼,顿时紧张起来:笑容满面地板起了脸,干杂事的停住了手,聊闲话的闭住了嘴。大几十人只有一个模样——竖着耳朵听。如果上次会上张元彪给某个单位布置了重要的工作,那这次第一个“过堂”的便是那个单位的“一把手”;如果上次会上没布置特别的任务,这次第一个“提审”的必是俞气壮,因为向轴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成品轴承是出自他领导的磨一分厂。 俞气壮跟他的前任刘有豪一样,也是70年进厂的那批知青。遥想当年,俞气壮算得上向轴的第一“牛”人。进厂不久,数九寒冬他在滚针套车间后面的大堰塘破冰洗澡,看热闹的众人无一不是口哈热气、拢手缩脖、战战兢兢。俞气壮身穿游泳裤,胳膊腿上的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清晰可见,引人注目的是肚皮上那八块腹肌,凸凹分明,像八个半拉的乒乓球粘在上面。那时如果有健美比赛,在向轴他绝对是冠军。俞气壮名副其实,他的气壮得很,一声长长的鹿吼群山为之震荡,声音能传数里,吆喝完毕便一头扎进水中,上下翻腾,前后游动,左右博击……。走上岸,在阳光下一站,浑身热气腾腾地像个蒸笼,远远看去,他头上有道佛光似的七色彩虹。 如今的俞气壮模样大变了,扎人眼球的是他那个硕大的肚皮。往日一叫劲就能贡献力量的八疙瘩腹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只吸收外部能量、而不能对外作功的厚脂肪。肚皮大了,血压高了,血脂、胆固醇超标了;眼皮耷拉了,眼泡肿大了:人没有以前那精神了。特别是那个“气”:以前他的气壮、气粗、嗓音大,那个中气十足的程度可与吴大胆比美;现在他的气短、气缓、气管严,一搞气上不来人憋得脸红,气虚得连个凡人都不如。 分析他的病情除了内部的原因,他老婆强调起决定作用的是外部因素,她那张婆婆嘴向他人这样解说的,“我老公的气被别人踹跑了:你们不知道,每次张元彪回厂后召开中层干部会,第一个搬上案板挨剁的就是我的老公俞气壮。此时你的气再壮也得装衰,气再粗也得憋细,嗓子再好、声音再高也得按着点——你敢跟张老板翻翘?敢跟张老板对着搞?除非你是个苕货,活得不耐烦了。踹挨得多了,久而久之我老公的脸皮变厚了,性子变柔了……气也没先前壮了。” 今天也不例外,张元彪润足味,精气神上来了,他收敛了笑容板起了面孔,一拍惊堂木,第一个过堂的又是俞气壮,“老俞,先讲讲你们磨一的生产情况。” 气短心虚的俞气壮看着小本本上记的数据慬小慎微地说:“上个月我们交到总库的成品轴承是85万套,同比增长了百分之二点二,环比增长了百分之零点二,基本上做到了只涨不跌。但这个月困难重重,这个月我们计划生产七十六万五千套……。” 张元彪打断了他的话,用手指敲着桌面、声严色厉地问道:“为啥越干越少?” 俞气壮不敢正视张元彪的眼睛,因为那里射出的烈焰能灼伤他的瞳孔,他只得低着头忍气吞声地说:“主要原因是设备十多年没更新,越来越老化,故障率居高不下。不巧前两天我们一台无心磨出了事故,要送到机修大修。对磨一来说无心磨是主打设备,似瓶颈、如短板,台台满负荷。十台少了一台,任务就得减一成……。” 张元彪再次敲着桌面,声嘶力竭地说:“我问你,是哪个说的少了一台机床任务得减一成?塔山阻击战牺牲了几千人阵地丢了一寸?你给我听好:原定的计划不能变……,任务不能减……少生产一套都不行!这是军令:理解得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说到此张元彪感到有点过份了,自己虽是司令,但这里是工厂不是军营。他只能用平缓的语气商量着说:“两班倒完不成为啥不倒三班?” 像有人指挥似的,张元彪圆号的声音低沉了,俞气壮长号的声音便高昂了,俞气壮放下手里的小本子,中气稍稍壮了点,“我们试着倒过三班:一来上三班干不出活;二来干无心磨的工人就那多,两班倒刚刚好。要开三班就得安排加班,得多发加班费,多发夜班费。除此之外,奖金上还得有所倾斜……。一点照顾不到工人就翘盘子、撂挑子、找岔子、停床子。我们算过:开三班活没多干,钱没少发,一点都不划算。” 听到这些不顺耳的辩论张元彪的气上来了,他腮帮子鼓鼓的,又响亮地吹起了圆号:“我还管你那些。你说的这些话我不爱听,你也莫讲。是焖干饭还是蒸馍,是煮苕还是下面条,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不管做啥,你得让我满意,得让我吃饱喝好。伙计,找起理由你还一套套的……,有钉有铆。人少……?平时你为啥不在工人中培养多面手?……开平面磨的就不能干无心磨?……磨内孔的就不能磨外园?……这种最简单的工作方法还要我来教?……我知道,刘有豪调走后你们磨一的奖金发少了,工人的怨气变大了,干部的工作难做了。但是!再难做你也得给我做,就是人拼光了‘上甘岭’这个阵地你也得给我守着。”说罢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一说到军事张元彪又感到过份了,但这次他的调门并没降低多少,他深知磨一这个马奇诺防线一旦失守,整个法国就彻底完了。他的军号再次嘹亮地吹了起来:“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公司在争取上市。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业绩绝对不能滑坡!每股的收益只能越来越多!明道对你们说,我屁股底下的火箭已点了火,目标既定……已经升空……想逃都逃不脱。闲话少说,趁这两天我在厂里,你老俞给我拟出一个咋样完成生产任务的计划。能干好,你接着搞。干不好,早点下课。” 张元彪对俞气壮发了一通狠气,整得俞气壮灰头灰脑的。冤有头债有主,俞气壮十分清楚,自己满肚子的怨气、冤气、霉气归根到底得怪罪磨一的那些又刁又滑的工人。 七八十年代磨一不说别的工种,光装配工里就有一二十个多面手,像老兵既能玩手枪、步枪、冲锋枪,还会打机枪,他们能操纵分厂里的各种机床。哪里忙得不开和,哪里有他们的身影;哪里拉不开栓,他们顶上去干:他们既像煤矿上的抢险队,又像军队里的预备队。 那时候哪里需要一个人顶个班,哪里需要一伙人打场突击战,只要领导发个话,大家不光争先恐后地上,还抢着挑大梁。那时“一专多能”是种光荣,是种时尚:磨一的工人个个参加“游击队”,人人争当“李向阳”。而分厂的领导也好管理,最多发张调休单。那时“奖金”这个小妖怪还在沈厂长的肚子里怀着,不足月它是不会出世的。 八十年代中期,“奖金”这个病毒从阴沟里冒出来后迅猛地繁衍,纯朴的工人变成奸商,领导给他派活,他像个买方市场的采购,背着双手,瞪着大眼,不动声色地先把商品打量一番:价廉物美的抢着买,货色一般的猛砍价,没有油水的撂一边。胸怀远大的工人变成了目光短浅的老鼠,只爱大米——迷到奖金上了。 前两年为了争创“国家安全生产特级企业”,厂里订出名目繁多的规章制度,其中有一条:必须持有《操作证》才能开机床。而这个蓝本本只有“专业理论”与“实际操作”考试都合格才能拿到手。以前的那些能工巧匠此时变得非常谦逊:张飞收藏起丈八长矛,关公封存了青龙偃月刀,谁都不愿伸个头、露一手——参加考试拿别的工种的《操作证》。说来他们的思维合乎逻辑,他们的行动极有道理:开别的机床那不是自己的本行,外行能搞赢内行?新兵蛋子能跟老兵油子比打枪?梦想!明摆着摘不到手的果子还要拼命跳着够,那不是个二球娃子就是个憨B货。 以前是艺多喜欢人——人前光荣;现在是艺多压死人——事后吃亏。你多一种技术就是给自己脖颈上多套了根绳子,牛鼻绳在人家手里攥着,要犁东边的地把你往东拽,要耙西边的田把你往西赶……。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安全制度明文规定:无证上岗是违章的;违章指挥出了事领导负责。特别是无心磨,砂轮又大,转速又高,搞不好砂轮爆炸是要人命的。老子不去考试,不拿那个非本工种的操作证,不上套,你拿老子没门! 有个朋友曾为俞气壮支过招:除了自己的本行,能开一种别的机床,每个月你给他发十块钱的“好处费”,能开两种别的机床,你给他发二十块的“好处费”,你让他当特种兵、当预备队。这个馊主意谁不会想?太低档!关键是钱!钱!钱!刘有豪当厂长时磨一的钱多,鬼都愿意为他推磨;现在磨一的钱少,人都不想为我干活:今非昔比了。如果你把有限的奖金倾斜给那些多面手(不管需不需要搞突击,“月供”是少不了的),必然会亏待本专业的高手,原来高手还能啃根带点肉的骨头,你搞倾斜,他们只能抱着骨头吸油。 一件小事经常闪现在俞气壮的眼前,虽已发生了近二十年,但它仍然历历在目、令人不能忘却。俞气壮记得非常清楚:那天,长相、穿着像个农民的党委李书记来磨一检查工作,当磨一的老主任领着李书记转到正在无心磨上干活的俞气壮跟前,便停住了脚步。老主任是东北解放区的老工人,身材高大、声音宏亮,他敞着嗓子对李书记说:“这位俞气壮同志是我们车间无心磨的新科状元,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他首屈一指,技压群芳……。”李书记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眼俞气壮,话语不多的他“嗯”了一声,随后从衣兜里摇出个硬皮的小本本。俞气壮早就听说李书记有个随身不离的“花名册”,上面记着他的“特工队”人员名单:一遇到难题、一碰到急事,他就翻他的小本子,该调哪员骁将单打独斗,该遣哪路兵丁围追堵截……,他运筹帷幄,无往而不胜。俞气壮忙停住机床凑上前一瞄:本子上用大号字一排排地写着厂里各个工种权威人士的名字、家庭情况、家庭住址,有八级锻工润长生,八级钳工陆荣生,七级电工尤荣海,七级车工杨德树,六级铣工王子贱,六级刨工何志才……,李书记又将三级磨工的俞气壮当作无心磨的技术权威记在了小本子上。当时的俞气壮感到十分的荣耀,体内的那个血气、胆气、骨气、豪气、意气壮得很——气冲霄汉! 愈气壮搞不清楚那个年代的领导干部吃了啥灵丹妙药,各有各的法宝,看了啥武林秘籍,各有各的高招。他们就有那大的本事:一呼百应;处处掌握主动;事事得心应手。而现在的干部不知有病吃错了药——老是就着筋;还是练功入了魔——手脚展不开:总之工人没有一个听话,赶都赶不上架。今天这里出个岔,明天那里打场架,干部不是作战的指挥员,而是灭火的消防员。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累点倒没啥,就怕出力不讨好,这不,又挨张老板的耳刮了。 前两天俞气壮与他进厂时拜的师傅聊天,俞气壮大发牢骚,说现在的干部难当得很:下面工人顶你,上面领导压你,“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而刘师傅说,干部难当,工人更难当。说一千,道一万,人变得自私了。想想毛主席那句“要斗私批修”的话说得多好哇,真是一句顶一万句,一句话要管五百年。现在看来,改革开放最大的错误是把人的思想意识、人的伦理道德搞了个倒退,一下子退到了解放前,甚至倒退了一千年,回到了唐、宋、元。现在大气候不对头,有点好人受气、坏人得逞的味道。现在的工人没有为人民服务的崇高理想,只有为自己捞钱的荒唐梦想。当官的就不说了。你小俞现在是一方侯爷,大权在握,我希望你凡事多替工人想想,干群关系不可搞得太紧张。再搞文化大革命……工人重新当家作主,那些尽干缺德事的头头要架飞机、挨斗的。再搞文化大革命就没有保皇派了,工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都是造反派。 俞气壮的地位变了,立场变了,观点也变了,师傅的话他当了耳边风。他认为:再搞文化大革命那是不可能的!再搞斗、批、改也是不可能的!工人当家作主那更是万万不可能的!只有那些死一个少一个的老家伙还在津津乐道那些往事,热衷那些“老生常谈”。现在的年轻人谁了解这些?谁关心这些?谁追求这些? “提审”完磨一的俞气壮,第二位“过堂”的是轴承研究所的所长沈朝阳,沈朝阳是最早的沈厂长的儿子。张元彪和颜悦色地问道:“小沈,你们轮毂轴承的攻关搞得咋样了?” 沈朝阳满脸愁容地回答:“刚有点眉目。但现在搞不下去了。”“为啥?”“缺钱呗。需要的设备和仪器至今没买回来。” “那才邪门了。”张元彪像只猫头鹰,身子不动地将头偏转九十度,想都不想地质问坐在身旁的财务处汪处长:“老汪,去年你们财务预算中轴研所的仪器设备不是立了项吗?专款专用,钱跑到哪去了?”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咧。”压根不把张元彪搁在眼里的汪处长,这回又是“瞪着大眼,望着天花板,找不到有几夹生”地说:“年头乘我出差不在屋里,你叫陈小刚把那224万设备款划走了,划到哪去了?办了啥事?你这位大董事长也得给我这个小财务处长一个明确的交待吧?我也好做个账唦。” 汪处长的一席话令张元彪茅塞顿开,那224万确实被自己划走了——用到股票上市前的“攻关”上了。当时自己是这样想的:把公司整上市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公司上了市,捞钱不是事。他也晓得“攻关”是个花钱没准头,可有可无、可多可少的事,哪知不干则已,干起来竟要花那多的银子……。规规矩矩地找老汪要钱不碰个头破血流也要吵个脸红脖子粗,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那句老话,“绝对行不通。”自己是不得已才动这个歪心眼,想这个孬点子,出这个馊主意:乘老汪出差之机叫副处长陈小刚把钱划走了。 这时张元彪知道对汪处长下叉子惹麻烦了,他一再的告诫过自己,对汪处长要谨言慎行:他是把利刃,搞的不好会割破你的手指;他是包炸药,一不留神炸你个面目全非;他是个惹不起的爷,你得躲着点。这一切今天他全忘了,有点后悔的张元彪只得用柔和的声音说:“好了,算了。是我错了。那笔钱我交给姜云一了,他们证券部用到上市前的攻关上去了。明天我叫他给你报个账行不?” “这还差不多。”汪处长高傲的双眼改为了平视,金贵的眼皮耷拉下了半公分,但他仍是得理不饶人,“不过嘛……我还得给你讲清楚,你老张这样搞蛮不清爽,乘我老汪不在屋里你叫陈小刚悄悄地从财务上划走钱可不是第一回。你要知道这是违反财务制度的,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汪处长是厂里唯一敢跟张元彪叫板的中层干部,是张元彪他们那批进厂的大学生中唯一学财会的人,谈本事,他是高级会计师,讲资历,他是建厂元老,论年龄,他比张元彪大两岁,他不把张元彪放在眼里是因为他有本钱。腰里缠着万贯的人总是傲气——老子是财神爷,仿佛会点拳脚的人格外精神——走哪都爱赌个狠。 汪处长多次推心置腹地对张元彪讲,张总,财务工作你放宽心,我会讲原则按制度地把好关。但凡事有个万一,万一我领导的财会工作出了纰漏,你只管恼着脸搞我的人,莫客气。我保证洗耳恭听,并低头认罪。但你老张要是不讲原则,违反纪律,耍个小聪明、玩个小动作、搞点小抹布纱,莫说我老汪不给你面子,我也会恼着脸搞你,通娘骂老子都有可能……。想起汪处长说过的那些狠话,张元彪心有余悸。 自知理亏的张元彪只得用商量的口气说:“汪处长,你能不能想点法,从账上挤点钱给轴研所买设备?” 汪处长闭目思想了片刻,他那双高傲的眼又望着天花板,那金贵的眼皮又抬到了极限,他胸有余火、口气夹生地说:“我是江郎才尽,没法。你有何高招?” 张元彪像个缺胳膊少腿的叫花子在低三下四地乞讨,“汪处长……你行行好!把五分厂盖厂房的钱给我点行不?” 汪处长像个铁石心肠的有钱人,他板着面孔斩钉截铁地回答:“绝对不行!那是违反财务制度的。” 张元彪有点不耐烦了:“钱这里是用,那里是用,不都是个用?轮毂轴承不开发出来,盖个厂房有屁用?(五分厂就是干轮毂轴承的)一找你要钱就没有好脸,就拿财务制度堵我的口……。伙计,莫嚇我。” “鬼才嚇你。”汪处长有理不饶人,“是制度在嚇你。‘专款专用’是《财务规章制度》第二章的第三条,你要不信等会我拿给你瞄瞄。你拿轴研所的科研费搞上市前的攻关,你又把五分厂的基建费挪到轴研所搞科研,你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严重地违反了财务制度!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你这挪用专款的事绝对不下三次!伙计,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你董事长有啥了不起?轴承厂是你开的?……你胡作非为!……你不讲道理!” 在中层干部会上只有他老张对这个下叉子,对那个动耙子,给别人上眼药,哪有人敢顶撞他、跟他对着搞的事?张元彪像被海瑞参了一本的嘉靖皇上,立刻发火了,他恼羞成怒地说:“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汪处长保持着那副老德行,心气平和、十分坦然地说:“莫嚇我啊。我老汪是长大的,不是嚇大的。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你做梦都莫想!” 这回真把张元彪惹得毛焦火辣了,他站起身来拍着桌子,怒气冲天地喊叫着:“现在,我以公司董事长的身份跟你说话,我给你一个月的休假,哪里好玩你到哪里去玩。你屁股底下的那个板凳莫坐了,你烦我也烦。一个月后你到公司驻WH办事处报到,那里缺个财务科长,那个板凳合你的屁股。” 这是张元彪打承包向轴以来第一次没有任何理由,对没犯任何错误的中层干部进行降级处分。说他老张没有任何理由吧,其实“由来已久”;说他老汪没犯任何错误吧,“错”在他不知道变通、不懂得开脱、刻舟求剑、一根筋、倔驴、死心眼……。 张元彪在今天的中层干部会上大动肝火、大耍淫威地把财务处长老汪捊了,又当场将对他脾气、合他胃口的副处长陈小刚扶了正,这绝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极为轻率的行动,事情没那简单。张元彪今天的“独裁”是针对性的杀鸡吓猴,是有意亮点狠气。 说来话长,向轴由“集团”改成“公司”时有个权力的分配问题,董事长的位置不用说属于张元彪,按照“一把抓”的组织原则党委书记的板凳也该他坐,然而党在他老张的心目中始终是慈祥的母亲形象,以前要他兼任党委书记,他感到自歉,认为自己的“斤两”不够秤,“墨水”不够满,“瓤子”瘪得很,他多次婉言推辞。他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工作上的失误而败坏了党的光辉形象,给母亲脸上抹了黑。 随着地球的转运天在变,地在变,人在变,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天上的太阳因雾霾的遮掩越来越黯淡;河里的中流砥柱被泛滥成灾的淫水冲击得分崩离析;百姓心中的天平因分配不公而倾斜到了极限;那些所谓的治国精英抛弃了祖传的“三坟五典”,用他们的理论、思想、观念代替了《共产党宣言》……。张元彪不愿跟那些水货党员、特别是那些使人恶心、令人发指的领导干部套近乎,跟他们为伍老张觉得是种耻辱。他们怎样歪掰老百姓是他们的德行,自己管不了,但绝不掺和。他觉得污泥浊水能淹没自己这颗明珠,但明珠绝对不能融化在污泥浊水之中。 现在党委书记的权力实在太小了,小到不足挂齿:说它没用吧,它是聋子的耳朵——一个必不可少的装璜;说它有用吧,它像人体的盲肠——因为用得太少正在逐渐地退化。因此党委书记一职张元彪不是推辞,而是坚决不干。 按照所谓 “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公司的董事长一般不兼任总经理,那谁来当总经理?张元彪在领导中扒来扒去,挑不出个中意的。班子里的那帮后生大多是WH铁路中学毕业的小知青,没有大专文凭,这些七零年进厂的老工人一样的高矮胖瘦,实在没有出类拔萃的。只得论资排辈,由第一副厂长、那个锻工打铁出身的张华超担任总经理。毫无疑义,张华超一头挑着总经理,一头挑着党委书记。 一开始张元彪对张华超比较放心,认为他文化不高,但谦虚好学;能力不强,但不掖不藏:像黑旋风李逵容易领导,似花和尚鲁达听从指挥。可没过两年张元彪看到不是那回事:小张两次用计谋蒙蔽老张,将他的“老同学”姜云一和张驰拉进了领导班子。之后肆无忌惮的他“揠苗助长”:乘顽性极大的张元彪上河南“寻宝”之时,将红薯芽似的大舅倌提拔成证券部副部长;不久,又乘张元彪下广东“取经”之机,将苞谷苗似的“一担挑”从开机床的工人提升为坐办公室的车间主任;打铁的真敢干,半年前乘张元彪住院,他瞅准机会,又把稻秧似的老婆提拔成科长。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压根不怕别人说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全几个亲眷事小,跟“万人之上”的董事长连招呼都不打事大,何况“再一再二不再三”。堂堂的“一国之君”张元彪最忌讳别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刚提拔的厂办主任吴中杰(黄主任退休了)是张元彪进厂当采购员时的师傅吴厉的儿子,张元彪把他当作亲信安置在厂办主任这个重要岗位上。这次张元彪出了半个月的差,一回来吴中杰就向他汇报,说“那个打铁的又有新动作了。”张华超“内举不避亲”告一段落后,他又搞起“外举不避贤”:他乘锻工分厂厂长退休之际,任命他“团派”的小兄弟钟步高为锻工分厂的“代理”厂长,张元彪意识到张华超在砥牙砺爪。 钟步高是回乡的知青,在他爸当镇长的地方当农民。78年他进厂时才十九岁,但已是名共产党员了,进厂后他被分到锻工分厂学自由锻,干打铁。钟步高生就的一副娃娃脸:粉皮嫰肉、细眉小眼、秀鼻红唇,他为人亲近,敬重师傅,尊敬领导,人缘较好。他的精明干练像个城府极深的老头,而他的体形相貌却似儿童般的幼稚可笑。如果说精明干练是阴极,幼稚可笑是阳极,他那个极高的电位是非常迷惑人的,就像海里一条不大的鳗鱼,随便放一次电足以击死一头牛。 张华超当时是锻工分厂的团支部书记,也是党员。钟步高这年轻的党员在工厂里是凤毛麟角,极为罕见,分厂领导便任命他当团支部的宣传委员。 钟步高比凡人多个心眼,很会来事,他每个月的那点工资除了日常的开销外都用来孝敬他的两个师傅了:教他打铁的汪志远师傅和团支部书记张华超师傅。他的孝心像“春种一颗粟,秋收一担粮”,其结果他终生享受不完。 他那位三百公斤的空气锤狠砸十下都不放个屁的、老实到家的志远师傅,向钟步高传授了他在上海机床厂学到的顶级锻造技术,由此钟步高在锻工的技术比赛中屡屡夺冠,全厂的“技术能手”、“岗位标兵”,年终评比的“劳模”、“先进”……鲜花不断地涌来,荣誉罩住了全身,一脸笑的他极像穿着彩缎、放大了五倍的芭比娃娃。 团支部里那位极讲江湖义气的书记张华超给钟步高的回报是“老鼠拖木掀——大头在后头”,也可以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张华超当了工段长,便将钟步高提拔为班组长;张华超当了锻工分厂的厂长,便将钟步高提拔为工段长;张华超当了几年的总经理后又将钟步高提拔为锻工分厂的代厂长,他对这个“团里”的小兄弟是尽量带着的。 张元彪像个勘探家,国内外的名山大川到处有他寻金觅玉的足迹,虽然不常在厂里,但张元彪有千里眼、顺风耳,对张华超搞的这些小动作他非常明了。张元彪急在心里,但又没法,只得在今天的会上对着汪处长发了一通狠气,以此显示狮王的威力,警告那些尚未成年的雄狮不得轻举妄动。 对张华超培植党羽一事张元彪曾经有过思量:把张华超捊了,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搞得不好又要制造一起“厂长开除党委书记的厂籍,党委书记开除厂长的党籍”的事件来。即使把张华超捊了,换谁上来?还是他铁中的同学……。 这时张元彪仿佛大彻大悟了:大气候,就是这种霉雨天;大环境,长出来的就是这种豆芽菜;大形势,人人都想做有利可图的官。一位西方的哲人说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自然的也是正常的。人活在世上就要顺应自然,张元彪又在安慰自己。 要说还是他老张的思想不够解放,没跟上趟,还在认为:你要搞个么私活,阴道搞,莫大鸣大放地搞得水响;你要玩个么歪板眼,按着点,莫玩过了头。总得注意一下脸面,莫让别个在背后戳你的脊梁。 哎唷,打铁的就是打铁的,鲁夫一个:没有文化,不求上进,不知廉耻,不懂韬晦,一朝掌权便把歪令行。弓,他拉满;势,他使尽;人,他做绝。一旦身败名裂无人理睬,只能是“粪土当年万户侯”。 算了哦,莫去管别个,只要莫惹我就行。 算了哦,莫去操淡心,对得住工资就行。 算了哦……。 张元彪肯定没读过明朝的名士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写的那段话,“佛只是个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若读过,他不会说“算了”。 其时的张元彪是内外交困,欲知他的倒悬之苦,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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