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10-03 12:25:35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必讲 - 小 + 大
【章回小说】大气候(47-24) 作者:必讲 第二十四回 自己屁眼流鲜血 还给别人瞧痔疮 早上一上班,龙井茶喝了,“三五”烟也抽了,张元彪就是打不起精神,呵欠接二连三。昨夜打了场麻将,没搞多晚,也就十一点,看来年龄不饶人呀,毕竟五十多岁了。坐在转椅上迷糊了一会,张元彪猛地想起了一件事,他打电话把安技处李处长和教育处孙处长叫到他的办公室。 张元彪先对李处长说:“情况是这样的,昨天湖泊钢球厂的陈厂长打来电话,说他们市劳动局安全检查科的章科长不知是忙晕了头,还是吃错了药,最近老跟他们过不去,三天两头地跑到他们厂找岔,这里不合格扣你百把两百,那里不安全罚你千把两千,搞得人心惶惶,非常紧张。陈厂长急得像火上了房,可又想不出个办法来消这个灾、了这个账。他削尖脑壳四处打听,终于得知你李处长和那个‘一根筷子吃藕——专挑缺点’的章科长有师生之情,他是你的学生,在‘安检’方面你是权威人士,他服你的气。陈厂长想请你这尊菩萨去收那个魔头。” 张元彪又对孙处长说:“钢球的陈厂长对我厂搞的职工教育、办的技术培训挺感兴趣,早就想请你指导指导。这次你跟老李去一趟,考察一下他们厂的情况,该点拨的点拨一下,毕竟是一家人吧。” 送走两位处长张元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阵和煦的春风迎面而来,它像一阵横着飘的细雨,冲刷掉了老张脸上疲倦的色彩,使他的面貌焕然一新,他的精气神全来了。眼看着雨后足球场上的枯草竟相萌发,一些令人沮丧的联想极自然的在他脑中冒了出来。 这两年向轴厂与香樊市的关系同样很紧张:来自劳动局、电力局、民政局、卫生局、教育局……的各种摊派似“吴刚砍桂树——没完没了”;苛捐杂税像“长江里的水——从不间断”,敲诈勒索都敢明道搞。各路妖魔鬼怪争先恐怕后地冲进向轴,张牙舞爪地要吃唐僧肉。 前些年向轴的效益特好,又涨工资又发奖金,搞得香樊人眼红。但眼红归眼红,你干气没门呀!那是劳动所得。话说过来,我们向轴的领导不抠门,对市里“对口”部门的主管三不知的“小意思”一下是常有的事,东西不多,放了点鸡精,撒了点胡椒,但那是提味必不可少的佐料。那时是我们主动的送,我们热心干慈善、搞扶贫。 以往市里的行政部门来个科长检查工作,我老张总是“兵来将挡”:市卫生局的科长,我派厂医院的院长接待,市供电局的科长,我派厂动力处的处长招呼……,如果他们的局长登门,我老张亲自上阵。总之咱向轴的礼宾官比来客高一级,再屁也可当他的领导。忙完了公事少不了在酒楼点个包厢,这种超规格的礼节仿佛真龙天子给七品县令赐了个座,并亲自给他夹了一块垂涎三尺的红烧肉。天啦,这美差肯定让他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即使离开了向轴,回味无穷的他也会逢人必讲……,写进日记那是自然。 现在大不一样了,哪怕是个不带“长”的科员来向轴检查工作也敢作威作福,口吐狂言,以下犯上,“你们张老板为啥不来见我?再屁我也是个钦差。不来也行,等会开罚款单别说我不给他老张面子,手下得太狠。”一张罚款单轻则数百,重则上千。特别令人生畏的是电老虎:搞得不好拉你的闸。猛然停电的损失要多大有多大:车工的合金刀掰了,磨工的大砂轮裂了,正在热处理的整炉的零件报废了……。 如今市里不管哪个行政部门来位“钦差”,我老张都得鞍前马后的侍候,忙得屁颠屁颠的,生怕怠慢了他老人家,他就是阎王,他就是玉皇,他就是我家贡台上的佛祖象,我得学我的老娘,一天三磕头,三上香。 去年我厂又完工三百套职工住宅,可迟迟不能交付使用。分到新房的老职工不断筋地打电话问“啥情况?”那个心情可以理解:住新房胜过当新郎。我把基建处王处长找来一问,他哭丧着脸这样回答我,“房子早盖好了,水通了,电也通了,但像个肠堵塞的病人,吃得屙不得。”“啥意思?”“市政部门不让接排污水的下水管道。”“为啥?”“他们说市里的排水管太细,每逢下大雨水排不及,搞得市区一片沼泽;你们再接管子就更不得了,那会汪洋一片。”“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他们到底啥意思?”“他们说要加大排水量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重新铺粗管子;一个是加大排水泵的提升能力。但这两个办法都要钱。” 当时我就知道又遇上了丧门星,人家掐着你的脖子你不服气还不行,“直道说,他们要的啥价?”“他们狮子大开口,要现金五万,是施工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这些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的家伙,不知从哪打听到我厂仓库里有两台闲置了多年的大功率的抽水机,他们看在眼里,惦记在心里,手心痒痒的,这回机会来了,点着名要。” 哎……咋办咧?国庆节前房子就盖好了,分到新房的职工又是买涂料,又是购地板,翘首以盼,只等总务处一声号令:“搬!”总得让这些职工在新家过个年吧,当时我老张左思右想,捊干了肠子,搅尽了脑汁,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强人笑眯眯地揣着五万块钱,拉走了那两台抽水机。 新房子接下水管还是小事情,因为那毕竟是“一次性”。更可恨的是劳动局的长期讹诈,它用一根手指粗的钢丝紧紧套着你的脖子,要摆脱他可不是那容易:用钢锯你锯不到根;用气割又伤了自身……,你只能俯首贴耳地做他的奴隶。 向轴大大小小有近百台天车,都是自己安装自己调试,足见我们的技术队伍有系统、成建制。天车的状况跟汽车一样,每年都要“年检”,我们厂的是自己搞,香樊别的厂是劳动局出面请我厂派人员、带仪器“帮忙”搞,劳动局是个空架子,既无人又无枪。好在那年头都是国营企业,“肉烂在锅里”,我老张从不计较。 自从那个挨千刀的沈收银上台后,劳动局狮子大开口,年检一台天车要收四百大洋。“你们向轴有本事搞年检,可以,你们自己搞。但搞完后要有我们盖的章年检报告才有效。否则不认那一和。记到哦,老张,盖一个章带二百块钱来”。这是劳动局局长亲口对我讲的。一个小局长敢对我玩这个味,你说他是不是有点翻翘?毫无疑义,小鱼小虾蹦得欢,后面乌龟王八撑腰。这年头邪门的事太多了,盖一个章收费二百,向轴近百台天车每年交他两万多,年年交! 安全生产方面的乱收费像蚂蚁搬家一队队的,实在太多了,安技处李处长纵有一身的本事也镇不住这个邪。冰天雪地他能不穿棉袄?四尺高的屋檐他能不低头?他多次拿着“要钱”的申请报告到我这叫苦,我有啥法?签个名,批个“准”,只有这个招。 难缠的小鬼天天上门,像敲麻糖似的今天这个来讹你一块,明天那个来赖你一坨,小敲小打的像蜜蜂蜇得烦人。最可怕的还是阎王沈收银,他狗日的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他像小偷一样天天惦记着向轴的家产,叫你终日惶惶不安。 沈收银借建民营飞机场强行搞了一次摊派,没过多久他又把市里的企业家招集起来,说市政府要筹资建二桥。他的脑壳属阴谋家型,耍的尽是歪心眼、想的尽是孬点子、出的尽是馊主意,他的嘴巴像缺少按键的小号,吹出来的尽是刺人耳膜的滥调,“……二桥建好后市里的交通将大为改观。特别是向阳轴承厂,每天到火车站拉钢材、拉煤、发货……,走二桥近得多。你老张心里要有数,从市里的西头到东头,你弯了多大个弯子,走了多少冤枉路。建了二桥你走直道,不说别的,每年汽油费省多少……。” 我老张是经济师!我满脑子都是数字:去年我厂的总运货量近十万吨,到火车站拉钢材、拉煤、拉重油、发轴承是大头,就算八万吨;建了二桥到火车站少走两公里,按吨公里五毛计算每年光跑火车站就能省八万块钱的运费;向轴还有六辆过河接送职工上下班的通勤车,白班、二班、三班每天六趟,一趟不卯;向轴有六十多辆汽车,少跑路每年的修理费又能省不少。建了二桥每年给向轴省十万块钱是算得出来的。 我老张心里有数,人家沈书记心里也有数;你有七算,人家有八算。这不,沈书记开口了:“老张,建二桥你们向轴沾了极大的光,这回你老张还得拿上回那个数——三十万,一个仔不能少!要不就是砸我的锅、拆我的灶。” 狮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尖牙利齿和那贪婪的舌头。说实话那时向轴的财务已捉襟见肘,我老张只能打碎牙齿吞进肚子。当时我是这样安慰自己:三十万只当投了资,三年回本金,三年后尽赚。桥修好了它跑不了,只要桥在他不会耍赖。 谁知道沈收银这狗日的昧了良心,他像他心中那个“以人为本”的楷模刘备,强占了刘表的荆州不说,还骗娶了孙权的妹妹:二桥建好后沈收银把它卖给了一家私营公司,允许他收十五年的过桥费!这家公司将一桥、二桥修了栏杆,布了岗哨,“要从此桥过,先交买路钱”——名副其实的拦路打劫,活生生的土匪强盗!这回向轴吊得大了,三十万投资打水镖响都不响!每年三十万的过桥费只少不多! 你看看,这年头真是神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鬼算,鬼算不如阎王算。沈收银这狗日的前前后后整了我好几回!沈收银这妖姑养的怄得我老张吐血!沈收银我操你祖宗八代! 想到此张元彪对沈收银无比的憎恨,他火冒三丈,异常的烦燥。他笔挺地坐在转椅上,点着一根烟,玩起他自认为可以平肝火、稳情绪的小把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最后吐出一支射向圈心的烟箭,如果一箭穿心,他就有了好心情,如果吐出去的烟圈不圆或烟箭射偏了,他再来一次……。 待张元彪的心情平静下来后,他想到今天派李处长去钢球厂降魔伏鬼,李处长是凭身份“天王盖地虎”?还是使手段“宝塔镇河妖?……不管用啥绝招张元彪都感到十分可笑,因为此刻他心底油然而生了一句十分下流、十分肮脏的俗语:“自己的屁眼流鲜血,还给别个瞧痔疮。”多无聊!多荒唐!苦笑了两声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铁拐李葫芦里的药——医不好自己的病’啰!”前两年厂里几百位老转堵了他老张办公室的门,差一点揍了他的人的“群体事件”,像割了没多久的韭菜,又在他脑中巴掌大的那块地上冒了出来。 七零年、七一年,向轴招了一个多名部队的复员转业军人,当时他们都是不带家属的单身。八十年代后期国家出台了有关文件,为照顾这些支援“三线”建设的老同志,给他们的配偶和子女办城市户口。向轴的领导考虑到住房、子女上学、就业、就医等方面的承受能力,决定分三批解决这一千多人的家属问题。 第一批解决的三百多户不管是市里还是厂里都没向他们要一分钱,他们欢天喜地地搬进了新居。第二批解决的三百多户市里要收户口本的“工本费”,厂里照顾这些建厂元老替他们交了那区区几毛钱。他们的子女大的上班,小的上学,做饭用煤气,不再烧柴火。第三批解决的三百多户就不像先前那了撇,钱迷心窍的沈收银上台了狮子大张口:按人头计算,解决一个人的户口收三千五百块钱,美其名曰“增容费”。按三人计算每户得交一万多。三百多户得三百多万。 这每户一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对每月拿两三百块工资的老转来说,全家得捆紧腰带不吃不喝地熬几年;这三百万更不是笔小钱,要财务已捉襟见肘的向轴出,无疑剜它的眼、割它的肉;而指望政府发善心、做善事,相当叫市委书记改名字,不叫“收银”叫“富民”。么办咧?……一想到解决这件事的全过程,张元彪心有余悸:三不知的白天犯个小癔症,夜里做场大噩梦。 那天下午一上班,三百多老转全部“杀”到办公楼,我宽大的办公室挤得满满的,连桌子上都坐着人。走廊上、楼梯上尽站着穿绿军装的人。老转的谈判代表、当年搞基建猛虎连的排长胡必定把我按在座椅上,站着的他比我高出一头,他背后是怒气冲天,叫嚷不休的人群。他的身躯和双臂对我形成一个小包围圈,这个小圈子是用绳子围起来拳击格斗的平台?还是对特殊病号重点护理的单间?心里没底的我忐忑不安,手脚开始发颤。但我心里清楚:在这个小圈里劳资双方将进行一场据理力争、讨价还价的谈判。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充满恐惧感,坐着的我仰视着胡必定那长着土匪似的胳腮胡子的脸,和脸上那双喷着怒气、怎么睁也睁不大的小眯眯眼。我的大眼里除了乞求就是可怜:我希望他对我文明一些,客气一些,老胳膊老腿的我经不起踹。 胡必定对我提了三个问题:解决三线工厂老转家属的“农转非”是否有中央文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有;老转家属的户口应不应该在几年前中央下文件时解决?我犹豫了片刻后回答应该;拖了这多年才解决,现在又收这多钱,责任是不是在你们?这个问题我不能随便说“是”或者“不是”,这点工作方法我老张还是有的。当时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老胡,你问的三个问题是站在你们老转的立场、用你们老转的眼光,但都不错 ,很正确。我只能这样对你说,第一批解决你们老转的“农转非”是88年,那时厂里是陈新陈厂长当家。按军龄长短分三批解决你们的问题,是陈厂长和你们老转的代表达成的协议。这件事我没经手,但我清楚。当时决定这样做也是从实际出发,如果同时给一千多老转解决户口,都搬到厂里来,住房问题、子女就业问题、上学问题等等,厂里承受不了。就是一次盖三百套房子也得盖好几年。这次解决你们的户口收这么多的钱,是市里搞的,跟厂里没关联。你们有意见是不是先到市里反映一下,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胡必定说我们去过市里,市领导说年久文件失效了,责任在你们厂里。收三千五不算多,现在办“农转非”都是这个数。他们还说这几年市区人口逐年增加,各种公共设施跟不上去,例如马路要加宽一点、江堤要修高一点,路边得造几十个应急的公共厕所,过江的大桥还得建两座……,哪来的钱?谁用谁掏钱!你们新市民是天上漂的浮云,得为香樊下几滴雨湿湿地皮;“农转非”是头顶飞过的大雁,得拔根毛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收你们的“增容费”是国家政策。现在是市场经济,卖方漫天要价,买家坐地还钱,觉得不划算,行,还是回去种你们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在歪究。当官的嘴里讲出来的都是真理;看来是我们这些为国防施工和三线建设出过大力、流过鲜血、卖过性命的“丘八”在胡搅蛮缠。 当时我连忙说,话不能这样讲,脑壳千万莫这样想,你们有理!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大家都不是妖怪。沈收银是妖怪。他不收钱你好、我好、大家好,社会不就和谐了?!他是个见钱眼睛亮的家伙,三天不收银子他手痒。你老胡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先回去,厂领导再商量商量。 当时不少人吼了起来,“今天不给个明确的答复我们不走人。”“要收钱,先砸了他狗日的办公室。”“叫他尝尝老转的铁拳头。”……这些不讲客气的、甚至是敌对的喊叫像施工洞里的爆炸声,铺铁路抬钢轨喊的号子声、甚至战场上拼刺刀的格斗声……,老转那粗犷豪迈的性格和天下无敌的精神,被他们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一片嚷嚷声中,我拉着老胡的双手对他说,胡贤弟,我们可不是一两天的交情吧,别个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如果把我老张捶扁了你们能不交钱,你们只管捶;如果把这办公室砸烂了你们能拿到户口本,你们只管砸:我老张绝不放个屁。看到老胡不作声我接着说,今天你们一个营的人马把办公楼堵得水泄不通,严重影响了厂部办公。伙计,说实话,这样闹下去能解决问题吗? 胡必定为人豪爽仗义,像梁山上的宋江,在老转中有极高的威望。听了我的话他说,老张,今天我们不谈个人交情,你喊我一声贤弟,说明你这个大老总没忘我这个小兄弟,改天我请你喝酒。现在我代表三百多士兵兄弟跟你谈判,答应我们的要求“增容费”由厂里出,我们还是兄弟,否则我们便是仇敌。明道说,今天来此闹一下是给你们当官的打个招呼,显示一下肌肉,亮一下块头。我听你的,我们马上撤退。但你必须在三天内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莫怪我们老转胡球闹、对着搞。老张,我希望你替我们想想,这事关系到众人的切身利益,搞得不好我们的小康泡了汤。 随着老胡的一声命令老转开始撤退,我十分诚恳地对老胡说,胡老九,我希望你们下次莫来我的办公室,也莫进厂办公楼,影响别个办公不好。你们人多,事先派个人来找我,我们约个宽敞的地方交谈,电影院里,足球场上,殡仪馆中……,哪都行,有事好商量,莫搞得水响。 分把钟三百多老转像退潮似地走得干干净净,一切恢复了平常。我靠在椅背上两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心里感到一阵阵的酸楚、凄凉、惆怅:多熟悉的老转,再知心不过的老胡,现在形同路人,完全陌生。哎……到底咋回事? 建厂初期我们都是单身,在食堂吃一个锅里的菜饭,在万山这块小天地中早不见晚见,好歹也相处了十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咋说也得给我老张留点脸面。为了个人利益、为了小团体利益竟和我老张恼着脸地搞,伸手动脚、通娘骂老子的全来了,真是“秀才遇见了兵——有理讲不清。” 变了,全变了:社会变了,老转们变了,胡必定变了,我老张肯定也变了。变得人人面若冰霜,个个怒目而视;变得人人都是债主,别个都欠你的钱;市民仿佛是斗鸡公,你掐我我啄你……;叫人不知道咋样才活得安逸。 进厂的那天是肖卫国带着胡必定、吴法源帮我搬的行李,那时我们住的芦蓆棚子,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有了四人间的单身宿舍,老胡和我的老乡汪勇住在一间房,汪勇也是老转。我找老乡的次数多了跟老胡自然混熟了。 胡必定是67年入伍的兵,在厂里老转中只能算个“新兵蛋子”。元老工人赠给他的雅号是“胡老九”,因为他比我小几岁我喊他“胡标贤弟”或者“胡贤弟”。 记得是75年夏天,我到汪勇那去玩,天热得厉害,大家只穿裤衩,光着脊梁。看到胡必定背上、胳膊腿上尽是疤疤瘌瘌的,我戏弄他说胡老九,你是癞蛤蟆脱胎的吧?你身上这些疤瘌要是奖牌那还得了,绝对世界第一!可惜呀,挂错了地方,奖牌挂在前胸,哪有挂在后背上?谁知这话打开了老胡的话匣,看到匣子里那些金光闪闪的珠宝,我老张才知道了胡贤弟的身价。 胡必定参军后在四川当铁道兵,按照他的说法当了三年“三不见”的苦行僧。“一不见日头”:常年累月的掏隧道,太阳没露脸他们进了洞,他们收工回营时太阳早已下山。“二不见大官”:当了三年的兵只见过五次营长,接新兵时一次,送老兵时一次,中间过了三个年,营长到工地探望过三次,平时见的大官是连长,小官是班长,不大不小的是排长。“三不见女人”:根本不可能有女人出现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山沟,更不可能钻进危机四伏的山洞,除非她是个野人,或者是白骨精。 胡必定说他们当年施工非常艰苦,夏天洞里既潮湿又闷热,战士们只能戴着安全帽、穿着裤衩、光着膀子干,虽然这是违章的,但只能这样。如果你衣着整齐,干不了几分钟你就是泥人一个,收了工还要洗衣服,累上加累谁都不愿意。冬天隧道里不算冷,但遇到渗水层就像进了水簾洞,洞里天天下雨,战士们只能穿着雨衣干。挖隧道的战士十之八九患有风湿病,这种疾病给许多人留下后遗症。最可怕的是塌方,遇到这种事情,轻则砸得你遍体鳞伤,重则你得把生命献上。只要发生一次大塌方,十天半月战士们心存余悸,殃不及及。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他们连为筑这条世界铁路史上难度最大的“成昆线”牺牲了三个同志。 老胡指着满身的伤疤无比自豪地说,看到没有,这是共和国授给我这个铁道兵的奖章。如果说五十毫米以上的疤瘌是一等奖,二十五毫米以上的是二等奖,二十五毫米以下的是三等奖,你这个学经济管理的大学生统计一下,我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共挂了多少块奖牌?这可是我终生的荣耀,走到哪我都引以自豪。人们看见这些疤瘌没一个嫌我丑,没一个瞧不起我胡老九。这每块疤瘌都是历史,都有故事,以后有了儿子我会三不知地给他吹一段。 当时我对他说,这几年我当采购员成昆线的火车也坐过几趟,那个工程之大、之难、之险在世界铁道史上实属罕见:全长1085公里的铁路线上有427个隧道,有653座桥梁,不少车站不是设在洞里就是建在桥上。一路上数不清的洞呀桥呀,被铁道线像连双色珠似地穿在一起,然后将它由美丽富饶的成都一直安放到四季如春的昆明。一路上旅客无不惊叹:这样的大工程当年是怎样完成的?但有一点大家非常清楚:这条闻名于世的铁路建成于毛泽东时代的文化大革命之中,是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铁道兵建设的。真没想到你胡贤弟也是其中一员,难得一见啊,英雄! 说完这句由衷的话我用右拳在他左肩上捶了一下。没想到老胡说捶得好,再捶两下。我对他说,难道你胡彪这个贱骨头还真欠揍?老胡说是的,每逢下雨之前我这浑身的筋骨难受得很,特别是胳膊腿,既酸涨又疼麻。揉揉捏捏、捶捶打打还稍微舒服一点。你在我左臂上捶一下,干脆来个好事逢双,右臂上也给我捶一下。你个大,捶的有劲。 当时我感到鼻子酸酸的,我怕见到他一向乐观的笑脸,更怕对视他那明亮的小眯眯眼。万一他见到我眼眶中快要溢出来的无根之水,肯定会讥笑我,“贾宝玉的心肠,窝囊货。” 我转到他的背后把他按在四方凳上,然后大声地说,胡贤弟,大彪为你服务了,我妄图用大嗓门来掩盖心中的酸楚愧疚和对他衷心的尊敬崇拜。我老张既不懂经络穴位又不懂按摩手法,但我知道捏捏掐掐、捶捶打打能通经络活血脉。我将他的左膀右臂从上至下又捏又掐地掰弄了一番,又从颈锥开始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地捶到尾锥……像做广播操似的我做完了“一八”做“二八”。能为共和国的英雄按摩推拿,哪怕他感到短暂的舒服我老张心里也甜蜜了的。我累得一身臭汗,但我的精神得到了宽慰,身心得到了洗礼,思想得到了升华。 当时我已结婚,我叫老婆帮胡贤弟在厂里物设一个对象。他能在厂里安个家,每逢天阴下雨、浑身不舒服时有个知心人在身边照顾一下,他会感到温暖,心里好想一点;不会为自己曾经巨大的付出感到后悔,产生“划不来”的想法。 可是厂里的那些女知青很少看得上家住农村的老转,牵线搭桥难度很大。厂里绝大部分的老转最终还是在农村找的老婆,包括胡必定。也可能他们以前在农村就有相好。夫妻分居两地给老转带来不少的麻烦,可那时政府对“农转非”卡得蛮严,他们一直熬到有了“中央文件”。如果建厂初期厂领导意识到这一点,把为老转“牵线搭桥”作为重中之重的工作,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 我们轴承厂属重工业,本身是男的多女的少,可领导真有心做红娘当月老,老转们绝不会到百里之外去摘山花,“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要是我老张那时是厂长,我会每个星期天跟河对面的大棉纺来个“鹊桥相会”、“成双配对”。近万人的棉纺厂正好跟我们相反:女的多男的少。对轴承厂来说,男的是内圈女的是外圈,一个撮合一套精品轴承就出来了;对棉纺厂来说,女的是经线男的是纬线,要不了两下一匹云锦便织成了:多清爽的事!住房也好解决,一千对鸳鸯各厂解决五百套住房。哎唷,往事不堪回首。 第三天早上九点半,胡必定单枪匹马到我的办公室,说老转们在足球场上等着。我走到窗子前朝外瞄了一眼,绿茵茵的草地上站的都是老转,横的列竖的行,队伍整齐的很。说来也怪,凡是老转集体行动都不穿工作服,穿清一色的绿军装,他们服从指挥、令行禁止、步调一致,仿佛留恋着过去的军旅生活。 我向老转们讲了厂里的决定:三千五个人出大头,拿两千;厂里出小头,拿一千五。这话一出口像凉水倒进热油锅,立刻炸开了,“一个人二千,三个人得六千,这可是两年的工资!谁掏得起?”“上两批一分不掏都解决了,我们这批也不掏!”“这大个厂连三百万都掏不起,鬼相信。”“坚决不掏!”……。三百号人咋咋呼呼地惊天动地,吵吵嚷嚷地闹得水响,全冲着我老张。 胡必定把我拉到足球场边一道二尺高的砖坎上,要我在高处回答老转们的问题。他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转站在我的两边,当时我心里发怵,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他俩是亨哈二将保护我,还是随时扭住我的胳膊,架飞机开批斗会。胡必定用手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地说,莫害怕,文革中大辩论的规矩“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老转清楚,毛主席亲自制订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还是记得蛮牢的。你老张算不上“还在走的”、死心踏地的走资派,日破天,只能算个“犯有走资派错误”的好人,老转分得清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你放心,不会把你咋样的。我心里有了底,胆气壮了,说话的声音也嘹亮了。 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同志们,莫怪我老张小气,厂里现在确实很艰难,像个在泥潭里挣扎的沦陷者,像个在旋涡中拼命的游泳人……,随时可能命归黄泉。不搞集团我们在银行还有个把亿的存款,么样歪掰都能过几年好日子。搞了集团, 这个厂要添新机床,那个厂要盖新厂房……银行的那点家底被整得光光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不怪你们。可我在电视里多次喊过“狼来了!”“狼来了!”你们就是不以为然,总以为我闹着玩。你们还陶醉在过去那种安安稳稳、快快乐乐的“小康”里,全然不知道大气候变了,现在已不是过去那个世道了。这次收“增容费”你们认识拦路打劫的强盗了吧?知道谁是强盗头子了吧?我看你们当中不少人还在做美梦、睡大觉。伙计,该觉醒了。 这次收“增容费”你们叫苦连天,这个说日子过不下去了,那个叫没有法就跳江自杀,哪有点军人的气概?哪有点老转的味道?又是跳江,又是上吊,这不是我老张瞎球编,我耳朵尖,刚才听李发扬讲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大笑。我看到气氛缓和了:紧绷的弓弦松了,拔出的剑入鞘了,我讲话的口气也像作报告了。 一次人口“增容费”你们中的个别人就表现出这个熊样,你们知道这两年我老张被勒索过多少次?被敲诈过多少回?去年我们三百多套新房迟迟分不下去,为啥?市里要收排污水的“增容费”。前几天为啥厂里老停电?电力局说我们用电量增大了,要收电力“增容费”。我们子弟中学每年几十个尖子生考到省重点的四中、五中,他们不让上,为啥?要收我们的教育“增容费”……。亏得我们厂用的自来水、看病的医院,小学、中学、幼儿园等等是自己办的,要不然各种名堂的“增容费”似“天上的星星——不知其数”。国营企业是唐僧肉,各路妖怪都想吃一口。咬了俩牙印你们就感到难受,你们谁知道我老张被咬得遍体血流……。日子不好过啊! 说实话,我了解你们老转,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单身的艰难。我同情你们,我也想帮你们。我希望你们理解我老张,理解我们厂,理解万岁。 我的话一说完老转们又炸开了,“看来他老张说的大小头是不想改了。”“这个方案我们不能接受!”“老婆娃子来了又能咋样?赶走了老虎来了狼,还是个穷相。”“按中央文件办,反对乱收费。”“跟他们闹下去。”老转的剑又出鞘了,弓又绷紧了,我老张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站在我脚跟前的老转杨志高抬着头对我说,你老张对我们老转不了解,更谈不上有阶级感情。看来我们那三年的兵是白当了,血汗白流了,伤也白负了…… 我抬起双臂向下按了按,喧哗声被我压下去了。我大声说,刚才杨志高说我老张对你们老转不了解,没有感情,这话我不能接受,我自认为对你们老转情同手足,了如指掌,比方说胡必定,当了三年的铁道兵,落了个浑身伤疤,还有严重的风湿病……。 好了!好了!站在我旁边的胡必定打断了我的话,我算个啥?你老张莫吹了,站在你面前的都是共和国的英雄。他向人群中大喊一声“付红柱”,随着一声宏亮有力的“到”,人群中一人举起了右手。胡老九向我介绍,这位付红柱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拔丝分厂的工人,为了伏击侵略者他在冰雪中趴了一天一夜……,切掉了四个冻死的脚指头,现在路都走不稳。他又喊 了一声“郑立明”,“到”,随着一声响亮的回答人群中又一人举起了手。胡必定说这位郑立明是动力处水厂的工人。你老张懂历史,清末八国联军是从溏沽登陆打到北京的,为了预防新的八国联军入侵,郑立明所在的工程兵部队三年掏空了溏沽的三座大山,建成了多层的、品字形的战略防御基地。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为了掩护战友,他的胳膊、腿、肋骨多处被砸断,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多才把命捡回来。但落下了一身的残疾。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这些当兵的既要保卫国家的安全,又担负着国防施工的重任,我们这帮兄弟在各自的部队一边为国家为人民流着血汗、奉献青春年华,一边为自己收获着屡屡伤痕、处处疮疤。但我们认为这种交换值得,从不后悔。我们希望人民记住我们,知道有那回事,最好在方便的时候适当的照顾我们一下。你老张说句心里话,我们这些老转进厂后要过厂里的照顾没有?从来没有!厂里最脏的铸工、最累的锻工,最苦的管道工,差不多都是我们老转。在部队我们像毛驴低着头拉磨,在工厂我们像黄牛挖着脑壳耕田,我们革命军人不求索取,只知奉献。这次“农转非”说明国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老转,前两批办得蛮好,拿到户口本个个眉开眼笑。现在大气候变了,强盗横行,豺狼当道,向我们举着屠刀。我们知道这事与厂里无关,与你老张无关,但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总不能前头把我们拉出泥潭,后头又把我们推进深渊。 当时我说可以再考虑一下。已经站了两个小时,老胡见他的部下有的动摇起来,便大喊一声“原地坐下”。三百多老转齐刷刷地坐了下来。我老张也站累了,我在坎上面对着他们盘着腿坐了下来。我知道他们要挨到下班,要向全厂职工表达老转的委屈,求得工友的声援。但我不能走,想走可能也走不了。我两手放在大腿上,眼观鼻,舌顶腭,气沉丹田,一动不动地坐那。下边的老转议论些什么统统被我关在耳外。 没一会下班铃响了,下班的工人看到这个阵势都围了上来,像看耍猴把戏似的。这时我的耳门要打开,要尽心地听取群众的意见,我的眼睛不能再看鼻尖,要仔细地观察职工的表情。 老转中的秀才张志新十分风趣地对围观的职工说,有啥看头?主持和尚在给我们这些小沙弥讲《地藏经》。在场的人都笑了,当然包括我老张——这个比喻太形象。 当机修的一拨工人走到球场边,他们的议论如雷贯耳,震撼了我的心。 肖卫国面对坎子下的老转们说,哥们,这年头谁缺钱?除了弯着腰做活的工人就是撅着屁股种地的农民。政府缺钱吗?那是哄小伢的坏人说的假话。这几年,每年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我省统计局局长叶青都要发个牢骚,拉个警报,头年他说,“去年政府公务用车的费用等于全国的军费”,今年他又说,“去年政府公务用车的费用比军费还要多几百个亿”。这个零头几百个亿是啥概念?全国的养老、医保、教育基金加起来也没过这个数。过去人们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现在是“车轮一转烧钱亿万”;过去人们说“共产党的会多,国民党的税多”,现在共产党的会变少了,税却多如牛毛:对老百姓他们横征暴敛,敲竹杠、刮地皮;他们用钱如流水、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我市政府绝对不缺钱,指头缝紧一点三百万就省出来了。 杨大华说前不久媒体暴料,西安市政府一年的招待费光酒钱就上亿元。我市的“二招”是专门接待来宾的,那里的吃喝全是市里买单。那个档次之高老百姓都想不到,一桌酒席最屁也要上千元。还专门有个副市长搞接待,陪着客人喝酒吃菜。来个稍微大点的人物市委书记亲自出马,别的酒他不喝,只喝茅台,那家伙酒量极大,整一瓶酒不在话下。别的不算,光“二招”一年开支上千万。国务院的大管家不打自招,“财政被地方政府吃光了”,他们掏点牙齿缝何止三百万。 围观的职工议论纷纷,“老转们有中央文件撑腰,该闹。”“现在当官的心太黑了,非要把老百姓的皮剥光、油榨干。”“人家老转为国家、为向轴做了那大的贡献,咋说也该照顾一次。”“最可爱的人现在变成了最可怜的人。”“支持你们,闹!”……全是支持老转的声音。 胡必定要的就是这个味。目的达到了,胡必定大喊一声,“全体起立!解散,回家喂脑壳去。”这个命令带着四种腔调,说明他的心情较好。他把我拉了起来,帮我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恳求着说,彪哥,再考虑考虑吧。 下午一上班我招集厂领导开会,会上把我的新想法一五一十地向在座的讲了一下。上午那生动的一课使我认识到老转是国家的英雄!是人民的功臣!是“最可爱的人”!我们要是不照顾好他们,使他们产生当了三年兵“划不来”的想法,在座的都是历史的罪人。 会上大家通过了“将好人做到底”的决议,也就是说这次“农转非”跟前两次一样,不要他们老转掏一分钱。话说得蛮中听,钱咧?原来要他们出大头,厂里拿小头,我老张为厂里省一个算一个,厂里确实揭不开锅。现在要厂里全掏,三百万啦!哪个眼里能生钱?我老张已当过婊子,再接一次客无所谓,厚着脸皮挪用专款呗。 哎唷,这年头做件好事难!做个完美无缺的好人更难——我老张讨好了老转,却挪用了专款。正在张元彪危难之时,向轴的股票获准上市了,欲知是福还是祸,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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