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10-06 08:15:45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古彭万俟轩 - 小 + 大
(41)张开新小传 “四清”运动结束后,张开新一直担任我们三队的党小组长,再未担任过其他职务。但党小组长属于队委会成员,其级别待遇与生产队副队长差不多。党小组长除收缴党费、通知党员开会、组织学习外,主要是协助队长搞好社员思想政治工作。但张开新大字不识一个,自己都不能读书看报,更不可能带领大家一起学习了。那几年,读报、读文件差不多都是会计或副队长胖墩来干。知识青年下乡后,就由她们几个女知青轮流读,党小组长张开新只负责带着半劳力干一些技术性不强的农活。 张开新虽然是名义上的大男人,但干起庄稼活来,连一些强壮女劳力都赶不上。不仅力气不行,干技术活也不行。他的长处就是老实,而老实过分就是无能了。他的无能是出名的,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老婆随时都会对他发号施令,随时都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也从来没有反抗过,只会唯唯诺诺的,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偶尔也会耍耍威风,蹦蹦跳跳地对自己儿女说三道四、吆五喝六,但没人理会他,甚至不把他当回事。我曾介绍我们大队的团支部书记杨德军是老实人,但张开新跟杨德军不一样,他的老实掺杂着更多的懦弱成分。我有时候感到很奇怪,不知道当初他这个党员是怎么入上的。后来了解到,他是1964年社教后期加入的。张开新身后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工作能力更谈不上。可能因为他是贫农出身,又特别老实听话,能做到“党叫干啥就干啥”,所以社教结束前,他和当时一大批积极分子都成了先锋队的一员。后来有人曾指责说,运动期间发展的党员都是靠投机上来的,其实并不准确,张开新就是最明显的例子。那时候,全社会都提倡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他的老实成为受青睐和重用的主要因素,这也是当年的社会特色之一。 不仅队委会里没有人把张开新当个人物,就是一般社员群众,也没几个真正把他当干部看待。因为工作能力太差,话都说不好,几乎没人听他的。平时难当大任,只有到了农忙季节队委会成员顾不过来的时候,才把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农活,或者老弱妇残交给他来带。 说起张开新,我还想起了他的外号“张那个”。 大约是1972年麦收前后。当时生产队的主要劳力分成三拨:一拨在场上负责脱粒,因为场上活计技术含量比较高,生产队长直接负责;一拨负责播种,如玉米、大豆、高粱、谷子等秋季作物,由副队长胖墩带队;还有一拨负责整理即将插秧的稻田,由另一个副队长郭昭君带队。政治队长和妇女队长则带着棉花专业队,忙着整枝打叉,喷药施肥。这些技术活张开新干不了,当时学校已经放麦假,队长就安排他带着学生拔稻秧。拔稻秧是个很轻松的活,技术含量也不高,但还是有要求的。我父亲那时已接任队长,怕他干不好、出岔子,便反复交代他拔稻秧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一是要求尽量靠根部拔,拦腰拔容易薅断稻秧;二是拔稻秧时不能大把大把薅,要一株一株地拔,以便栽插时容易分株;三是务必把根部的泥土涮干净…… 张开新答应照我父亲说的办。应当说他还是个非常负责任的人,他严格按照我父亲提出的要求和注意事项,仔细检查督促,活儿干得还不错。问题出在拔稻秧用的板凳上。由于一开始没要求大家带板凳,孩子们都是站在秧田里弯腰忙活着,时间长了腰酸背疼,很快就撑不住了。刚好秧板田距离饲养场很近,那里摆放着很多刚刚编好的柳条筐。这些孩子便把柳条筐扛过来,底朝上当凳子坐。一开始张开新没注意,等后来发现大家屁股底下都坐着柳条筐,立马急了。这些柳条筐是编好准备卖给采石场的,经过水泡以后都坐变形了,还怎么卖?临收工时,他要求大家把筐子洗刷干净,赶快送到原来的地方去。另外,下午再来时都要自带板凳,柳条筐一律不能再用了。 可是,下午上工时发现,二十多个孩子没有一个带板凳。他一急,说话也乱了。他本来想说:“让你们拿板凳你们不拿板凳,你们不拿板凳怎么薅稻秧?”可是话说出来却变成了:“让你们那个你们不那个,你们不那个怎么那个?”“那个”是徐州地区用途非常广泛的代名词,有“做”、“干”、“办”、“进行”、“操作”等多重意思。比如问起昨天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有人会说“昨天的事那个了吗?”这里的“那个”就是“办”的意思。但一般人很少这么说,因为容易引起歧义。张开新一开口接连用了四句“那个”,把孩子们都逗乐了。孩子们的模仿能力极强,只一会,到处都是“让你们那个你们不那个,你们不那个怎么那个”的喊叫声。从此,有人就开始喊张开新为“张那个”,久而久之,“那个”成了张开新的外号。只要有人说“那个来了”,就知道说的是他。 别看张开新老实懦弱无能,他的党小组长身份却给他的家庭带来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1969年初冬,学校开始复课,公社驻地开办高中班,初中一律下放到各大队来办,与各村小学合在一起,俗称“戴帽中学”。因为高中只办四个班,只能录取可入学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受人数限制,学校便把有限的名额分到各大队,由各大队从1966年的初二、初三学生中推荐选拔。张开新的女儿是1966年的初二学生,就是因为张开新的贫农、党员、党小组长身份,她才有幸成为推荐选拔对象,最后成了本公社文革期间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女儿高中毕业后非常顺利地当上了民办教师,上世纪九十年代转为公立教师。现在,张开新的女儿已经退休,每月五六千元退休金,属于令人羡慕的高薪阶层。如果不是她那个“无能”的父亲,她不可能被推荐去高中读书,也不可能回来当上民办教师,更不可能有后来的一切。直接受益的还有张开新的长子。张开新的长子1969年进入大队“戴帽中学”。两年后的1971年底初中毕业(那时候高中、初中都是两年制),又面临推荐选拔去高中读书的机会。当时我们大队“戴帽中学”两个初中班,共有学员60多人,但高中只给4个名额。张开新的儿子又成为4个名额中的幸运者。其实他儿子的成绩并不好,在班上属于中下等,他能够读高中仍然得益于他的父亲。更大的利益还在后面,儿子高中毕业后,正好赶上工农兵大学招生。我们大队一共四个应届高中毕业生,当时上面给两个名额,他儿子再次被推荐,十分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几年后与他姐姐一样成为教师,而且一开始就是公立教师,拿着工资,还娶了一个很秀气的女教师,最后干到小学校长的位置。可惜张开新的这个儿子后来道路坎坷。先是年纪轻轻时老婆突然患病去世,给他留下一个幼小的孩子。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他自己又突然患病,已经肝硬化腹水,最后不知用什么偏方把病治好了,竟延长生命将近二十年。但前不久突然旧病复发,再无回天之力,只活到六十二岁便病故了。张开新的女儿和儿子应该算是农村的幸运儿,其实并不是他们有多强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无能”的父亲。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张开新的突然死亡,也为他的后人创造了很多利益。1983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公社党委组织一年一次的党员冬训。张开新除参加冬训外,还被大队安排在伙房里做帮手。张开新并不会做饭,所谓帮手,就是烧火、洗菜之类,技术含量很低。冬训班的时间定下来以后,大队先派人在公社驻地选个学习讨论的地方,最后选中了宋家大院。宋家大院房子多,地方宽敞,最重要的是,院子里还有地方砌炉灶、垒锅台。张开新与做饭师傅先去做准备工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主要任务是砌炉灶。 正式开会那天,大家一到驻地都笑了。因为砌在东墙跟前的炉灶非常引人注目。炉灶是大师傅砌的,当然很讲究,只是矗立在炉灶锅台前面的烟筒很难看。烟筒不仅又粗又大,还有点歪斜。书记问,这是谁干的?大师傅说,是张开新砌的。反正只凑乎几天,又不是什么长久的玩意,他愿意干就让他干吧。当时书记还笑着说,张开新能把烟筒垒成这样,真是很不简单了。听到书记表扬,张开新感到很高兴,激动得直搓手。其实大家都听得出,这并不是什么表扬话,看到张开新一脸兴奋,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上午大家都去公社大礼堂听报告,还没散会,驻地那边就传来消息,张开新被倒塌的烟筒砸伤了,已经送往公社卫生院。人们大吃一惊,赶快朝出事的地方跑。 烟筒是用石块、砖头混合砌成的。张开新根本不会、也从没干过这种活。由于预先拌的粘泥不少,他在垒砌时,先把石头、砖头毫无章法地摆上去,然后用泥粘在一起。烟筒其实并不高,最多也就两米多点,所以很快就砌好了。看着自己有生以来砌的第一个烟筒,张开新感到很得意。那几天气温非常低,晚上温度甚至达到零下七八度。刚砌好不久的烟筒很快就冻结实了。早晨大家来驻地看到的就是冰冻后的烟筒,尽管有些歪斜,却牢固地矗立着。人们太大意了,怎么会轻易相信张开新的活计呢?大家所能看到的只是表象,并不知道烟筒的暂时矗立只是冰冻后的结果。上午10时前后,大师傅切好菜,便指挥张开新开始点火烧水。燃料都是木材,火势很旺。大约十多分钟后,烟筒通过烟火熏烤,温度很快升高,冰冻的泥土开始慢慢融化,此前依靠冰冻得以矗立的烟筒,很快便开始出现倾斜。张开新只顾朝锅底下填木材,根本没注意即将到来的危险。他正低着头看锅底腾腾燃烧的火焰时,烟筒突然倒塌,把他的整个躯体都埋在下面。 几个大队干部没命地朝公社卫生院跑。但是,等大家跑到卫生院时,张开新已经抢救无效死亡。抢救医生说,烟筒倒下来时,正好砸在他身上。致命伤是一块带棱角的石头,把他的脑浆都砸出来了。 张开新是参加公社党员冬训时死亡的,而且还是为大伙做饭时发生的事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的死都是因公。正因为他是因公而死,公社、大队便组织举办追悼会,丧事办得很隆重。公社一出面,很多大队也前来参加随礼,张家为此收了很大一笔丧葬礼金。 张开新死后,女儿、大儿子都已有了工作,但下面还有两个儿子没有成家立业。更重要的是,如果儿子找了对象,眼下还没有结婚用房。张开新的家属提出这个问题,并说男人死后天就塌了,她孤儿寡母的,哪有能力去建房呀。其实大家都知道,张开新活着时,在张家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属于可有可无的人,谁都没把他当根葱。但是,他是因公死亡,张家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当时大队开会研究,决定为张开新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和支持。 那时候我父亲已到采石场担任场长,他就是根据大队的决定,为张家提供了建房的所有石料、石粉和石砟子。石粉和石砟子属于采石场所有,可以通过会计走账,而砌墙所用的石料却是社员自己开采的。我父亲原以为大队会出面解决石料资金问题,可是人民公社解散以后,大队、生产队的物资财产很快就被分光,大队、生产队没有钱了。大约在1987年前后,有石工找到我们家,索要他们的石料款。我父亲说,这些都是大队用的,应该找大队去要。石工说,我们已经找大队好几年了,一直说没有钱。这石料是你经手拉的,打酒需问提瓶的要钱啊,我们不找你找谁?这些石工拿不到钱就不肯走,我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掏钱垫上了。这笔钱我忘记了是多少数目,但直到父亲病故时也没有人提起这笔费用,更没有人还这笔钱! 后来有人说,都说张开新无能,其实大家全看走了眼。你们看全大队谁能比上他,儿子是推荐上的高中和大学,女儿不仅推荐上高中,还安排了工作,至今铁饭碗端着,衣食无忧。即使他的死亡也跟别人不一样,最终弄个“因公死亡”,临死还为子女弄了一大笔钱! 这世事,谁能看得透啊! 2017年9月27日初稿 2017年10月14日定稿 |
责任编辑: |
上一篇:【红色江青】-(42)
下一篇:【冲浪篇】-(42)
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