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10-08 00:40:50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古彭万俟轩 - 小 + 大
(43)老表的婚事 七十年代中期,我母亲一直为她的几个侄子、外甥牵肠挂肚。我舅舅三个儿子,大姨四个儿子,二姨两个儿子,他们的婚姻大事一直是我母亲的一块心病。 我母亲娘家兄妹五个,上面两个姐一个哥,下面一个妹妹。婚姻难题主要出在她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家里。 外祖父是日本鬼子投降前一年去世的,去世时我大姨妈已经出嫁,家中只剩下外祖母以及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这四个孩子分别是15岁的二姨、12岁的舅舅、9岁的母亲和6岁的小姨。我外祖父是个很能干的庄稼人,几十年的奋斗拼搏,终于有了三十多亩地,成为可以解决温饱的中等人家。外祖父的突然去世,苦了外祖母。她一个踮着小脚的孱弱女子,领着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外祖父健在时,地里农活全靠他一人操持,只是农忙时,外祖母才带着几个孩子帮衬一下。外祖父去世后,家里家外一大摊子事,全落在外祖母一人肩上。外祖母是个好强的人,她不能把外祖父辛苦一辈子积攒下的家业,在她手里弄没了。但是,孤儿寡母的,这地怎么种呢?外祖母没办法,只能狠狠心,把距离村庄远些的二十多亩好地租给人家,自家照顾村边的十多亩薄地。依靠田里收成外加所收租米,一家人总算勉强生存下来。尽管自家只有三十多亩地,可好强的外祖母仍然抱着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一心一意要为儿女找个般配的富庶人家。 首先是二姨。外祖母为她挑选的婆家,是一河之隔的宿县桃山三环李家。这里解放前属徐州七区,解放后划归安徽宿县,距离外祖母所在的村庄只有七八里地。李家有七八十亩地,二姨十八岁嫁过去,小日子过得比娘家还殷实。 接着是舅舅。外祖母打听很久,相中了也是一河之隔的宿县杨庄谢家。谢家也有近百亩地,而且谢家的姑娘很能干,不仅女工好,田里活也懂,粗活重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外祖母攀上这门亲,心里很是乐意。 外祖母希望门当户对,希望给儿女求个好前程,可没想到最终却害了他们。解放后搞土改,三环李家、杨庄谢家都划成了地主,成为接受管制的四类分子。大姨妈出嫁早,但婆家有150多亩地,尽管弟兄五个都已分家,但每家还有二三十亩,土改时,弟兄五个全划成了富农。我母亲和小姨是解放后结的婚,找的婆家全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土改时,外祖母家的成分定为小土地出租,介于富农与中农之间,但不属四类分子范畴。没想到四清土改补课,又被补划为富农,成了受管制的四类分子。补划的原因出在舅舅身上。舅舅从小就是个犟脾气,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因为他是独子,小时候外祖母又宠着他,养成一种跟谁都想争个高低的倔性子。也不知什么原因,他跟当时的一个主要大队干部关系闹得很僵。四清土改补课正好就是这个干部负责,结果就“负责”把舅舅家补上了。其实,成分的认定是很有弹性的,可以朝左偏一点,也可以朝右偏一点,这要看怎么来掌握。当年外祖母家有三十多亩地,其中二十多亩租给他人耕种。这种租种形式,可以说成东家无力耕种,也可以说成东家地多种不了。两种说法,性质却完全变了。 这样一来,我外祖母家,加上我大姨、二姨,一共有三个四类分子家庭。她们的成分也影响到我和小姨两家生活,我母亲和小姨一夜之间成为四类分子子女。而因为这层社会关系,我们两家后代子女的参军、入党、招工、提干,都受到了严重影响。 舅舅、大姨、二姨三家,因成分牵连,儿女婚姻问题都出现了危机。从七十年代初开始,舅舅的三个儿子、大姨的四个儿子、二姨的两个儿子,都先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因为成分影响,他们的婚姻一个个全部搁浅。 大姨的长子、二子都是解放前生人,1970年就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1976年,老大已经三十多,老二也已经二十八,他们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老大先后介绍了几个对象,都是在最后关头弄“黄”的。其中一个女孩很喜欢我这个大老表,可是到公社登记时,负责登记的民政助理问女孩:“他家是富农你知道吗?你真愿意嫁给四类分子子女吗?”还没等问第三句,女孩就哭着跑走了。大老表一直等到三十五岁那年才结婚,对象是安徽宿县的,丈夫半道死了,丢下两儿两女四个孩子。大老表结婚第一天就成了四个孩子的爹。他后来自己也生了一个女儿,这都是后话了。二老表也是三十多岁娶的媳妇,但一直没登记。女孩是四川的,据说已被人贩子转卖了三家,每家都留下一个孩子。她被二老表买过来后,生下一男一女,最后还是丢下孩子又跑走了,至今不见踪影。 不过说实在的,成分高虽然是婚姻难的主要原因,但还有其他因素在内。那个年代,女孩找对象的优先选择目标是现役军人和工人子弟,这些被“扒拉”完了,才能轮到剩余的年轻人。另外,女孩外流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何为外流?就是嫁到外地去。我们这里距离城市、矿山近,许多女孩子除了优先选择现役军人和工人子弟外,城市、矿山、市郊也是她们向往的目标。所以那时候,很多村庄都有大龄青年找不到对象。这些大龄青年不光有成分高的家庭子女,也有贫下中农的子女。比如我们村,就有十多个大龄青年,有的甚至打了一辈子光棍。我们队的副队长胖墩就是“老大难”,直到去煤矿当上工人,才解决了个人婚姻问题。与胖墩情况类似的,我们队还有好几个,其中有三个一辈子都没结婚。这些人中,至少一半以上不是四类分子子女。你们想想看,贫下中农子女都这么困难,四类分子子女不是更难吗? 因为舅舅和姨妈的儿子是我母亲的侄子和外甥,所以,她对这些孩子的婚姻大事特别关心。那些年里,我母亲千方百计,费尽了心血,就是想给侄子、外甥找个媳妇成个家。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说成了三家。这其中就包括舅舅的大儿子、大姨的四儿子、二姨的大儿子。 先是舅舅的大儿子。母亲有了既定目标以后,便找借口让侄子来我家帮忙干活,然后有意识的把目标中的女孩也引到家里来,让他们互相接触,甚至给他们提供一起吃饭、干活、说话的机会。等到相互之间熟悉并有了好感后,再趁热打铁做女孩工作。女孩心里乐意了,母亲再去女孩家,向女孩家长提亲。其实,我母亲打的都是有准备之仗,成功率非常高。因舅舅家是富农成分,我们对女方的家庭条件就不能要求太高。母亲给她侄子介绍的这个女孩,脸盘虽然很白净很受看,但个子很矮。她家里兄弟姐妹七八个,其中弟兄四五个,光结婚住房就要盖好几栋,所以家庭负担一直很重。母亲便借这个由头说话:男家经济条件不错,结婚后肯定会对女家提供诸多经济方面的帮助。这一来,首先就给女方家庭描绘了一个很诱人、很灿烂的前景。这门亲事很快就说成了。舅舅的大儿子1975年国庆节结婚,第二年7月生的儿子。因为那年唐山大地震,我们这里也受到波及,所以他们生的儿子便取名“防震”。这个名字象征意义很强,一提就知道是哪年的事情。 侄子的婚事忙妥后,母亲便开始筹划大姨的几个儿女婚事。我记得,大姨的长子、次子她都没少操心,但说了几家都没有成功,主要原因是他们年龄太大了,我们村已经没有合适的女孩。于是,她便开始为大姨的四儿子张罗,而且很快就有了目标。那时候,我这个四表弟喜欢干石工和瓦工,母亲便以帮我们家开石头建房为名招呼过来。接着如法炮制,也把相中的女孩喊到家中来。这样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很快便有了“意思”。这门亲事很快也有了结果。有意思的是,因为我母亲的出面操持,我四表弟竟是他们兄弟四个中间最早结的婚,他的三个哥哥的婚事都在他的后面。 母亲忙活的第三门亲事就是我二姨的大儿子。我这个表弟人很勤快,但皮肤黝黑,长相粗糙,再加上家庭成分高,住的地方又是比较落后的皖北地区,所以婚事更是难上加难。为了解决他的婚姻大事,母亲先借故让他来我家,与我的四弟一起拜师学木匠,长时间吃住我们家里。在母亲为他寻找目标的时候,我这个表弟已经自己瞄准了意中人。但是,他过高估计了自己条件,人家女孩根本没看上他,甚至连继续处下去的机会都没留下。没多久,他又看上了第二个女孩,结果仍然遭到拒绝。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依靠自己的能力,是难以成功的,这才老老实实听候我母亲的安排。事后看来,我母亲还是很有远见和眼光的。她选的这个目标,首先是全家老少都是本分人,而且还和我们家关系良好,这就有了事半功倍的基础。还有一点就是,女孩家只有两个孩子,除了这个女孩,唯一的男孩还是个傻子,指靠他来养老是肯定不行的。于是,母亲就从这里入手。她对女孩家长说: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以后你们家恐怕要靠女婿来撑着。母亲的话一下说到他们心里,于是女家言听计从,非常爽快地答应母亲,同意把女儿嫁给她外甥。 我这个表弟结婚后,生活很和美。他很能干,又能吃苦,还有拿手的木工技术。他在中国矿业大学校园里承揽各种地下管道维护、门窗修补等活计,竟然一干就是三十年。这不仅说明他活儿干得好,关系也处得到位,不然怎么会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几十年扎根一处不挪窝?说实话,我这个表弟的家庭经济,目前已经非常可观,存个几百万不成问题。他在十几年前就把全家搬到徐州,在城里和新区买了两套房子,最后还把弟弟也带出来在徐州安了家。有意思的是,母亲当年说的话竟然一语成箴,全都兑现了。表弟真正成了女家的顶梁柱。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现在成了“女婿就是儿子”了。他岳父、岳母病故时,都是表弟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丧事办得非常隆重。不少人说,就是养个亲儿子,丧事也不一定办得这般风光!笔者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在《人民公社岁月》系列文章中,有一篇题为《陈光掌大印》,文章的主角“陈光”,就是我表弟的岳父。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我母亲成功地为侄子、外甥说成三门亲事,这里当然得益于母亲的周密谋划、细心安排,其实还有更最重要的因素,那是我们这个家。我祖父、父亲都是非常好客的热心人,在周围十里八村有着很好的口碑。另外,我父亲还是生产队长,在全大队都有很高的威望。我母亲给她侄子、外甥介绍亲事时,女家在某种程度上是冲着我们家来的。他们相信我家,相信女儿找的婆家也会像我们家一样,是个有人缘、热心肠、口碑很好的家庭,女儿嫁过去一定不会受委屈。其实他们的猜测都应验了。我舅舅家的大老表,八十年代就组织了一个小型建筑队,带着十几个人走南闯北,是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大姨家的那个四表弟也是个能人,多年来带人承包各种活计,家庭经济应该不会太差。 从八十年代开始,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中,有不少是四类分子子女。我后来曾分析,可能是以下几种原因促成的。一是他们与同龄人相比,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一旦释放便会超常发挥;二是长期忍辱负重,社会适应能力强,不怕挫折,不怕看人脸色;三是有紧迫感,急于想通过实践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但是,这一代先富起来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后劲不足,只能小打小闹,到九十年代中后期便逐渐退出市场,让位给一批有文化、有背景、有后台的人。 写这篇文章就是想告诉人们,这就是历史和事实。我记忆中,过去一直宣传“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很多问题出在下面,出在具体执行政策的人身上。我们不能把责任推到人民公社时的国家政策,因为,至今我们都找不到任何关于歧视四类分子子女的官方文件。我们更不能去粉饰历史,掩盖事实,要勇敢正视,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过去,以便后人借鉴,避免再发生类似的悲剧。 2017年9月27日初稿 2017年10月14日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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