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02-20 10:36:47 点击: 次 来源:红棉浪潮 作者:蒋霄 - 小 + 大
存在一种唯物主义的精神分析吗?(下) ——从齐泽克的视角出发 在当代,作为“拉康化马克思主义者”的一员,齐泽克是最热衷于为精神分析的唯物性辩护的哲学家。在为《视差之见》所作的大谈特谈辩证唯物主义的序言之中,齐泽克也没有忘记提及精神分析。齐泽克当然完全了解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对精神分析所作的批评,但他却选取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线来为精神分析理论辩护: “有人把精神分析运用于社会-意识形态过程,随之有人对此做了乏味的标准的批评,然后又有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这一标准批评作出回应。在下列两者之间存在着结构性类似:其一是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其二是上述真正的精神分析回应。扩展某些原本用于个人治疗的概念,把它们运用于集体性实存物,并把宗教说成是‘集体性强迫神经症’,这是‘正当’的吗?精神分析的焦点不在这里,而在别的什么地方:社会域,即社会实践和社会坚守的信念这一领域,不仅处于与个人经验不同的层面,而且还是这样的事物——个人不得不把自己与它联系在一起,个人不得不把它体验为被最小‘物化’、外化的秩序。” 想要理解齐泽克的这一番发言并不容易,难点不仅仅在于有必要澄清齐泽克对拉康派精神分析的阐释,也在于一个更加基础性的问题:在这篇题为“辩证唯物主义兵临城下”的序言之中,辩证唯物主义这个词究竟指代什么? 解答这一问题的最佳参照当然是苏联官方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经典文本,《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根据这篇文章,辩证唯物主义的是一种以辩证的方法认识自然现象,以唯物主义的理论解释、了解自然现象的世界观。辩证唯物主义之所以是唯物的,就因为它认为“世界按其本质说来是物质的”而且“物质、自然界、存在,是在意识以外、不依赖意识而存在的客观实在;物质是第一性的,因为它是感觉、表象、意识的来源;而意识是第二性的,是派生的,因为它是物质的反映,存在的反映”。这基本也是塞弗对精神分析理论进行批评的出发点之一。然而这样的定义并不能使齐泽克满意:“从哲学上讲,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并不精巧”。斯大林版本的辩证唯物主义将物质实体的现实存在作为 “在手之物”而在意识之外被提前给定,这种不精巧的哲学在精神分析之中也并非就没有对应物。弗洛伊德之后,英语世界兴起了名为自我心理学的精神分析新流派,自我心理学流抛弃了精神分析同常识对立的重要理论维度,将外部现实视作被给定的,需要主体通过精神分析去适应的东西。自我心理学主张主体的心理机制的“正常”状态就是能够向现实敞开,能够适应现实,进而将与社会现实保持批判性距离的状态都归为“病态”。 自我心理学派,连同斯大林版本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弱点都在于保留了与心理机制发生外部对立的现实。但在弗洛伊德那里,尤其是《超越快乐原则》中,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首先,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的对立是暧昧的,现实原则没有取消快乐原则,而是根据现实延迟快乐的满足;此外,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的介入只是最后一个步骤,其背景已经就是快乐原则与强迫重复间的对抗。齐泽克与拉康对弗洛伊德理论所做的革命性改写正是建立在快乐原则与强迫重复相互对抗的基础之上,在齐泽克与拉康看来,心理机制之所以能够突破闭合向外界敞开,根本上不是因为外在现实“就在那里”,或者现实从外界向有机体施加了无法回避的压力,而是因为快乐原则与强迫重复症状间的对抗已经事先打破了快乐原则所意图去维护的平静封闭性,打破了心理机制对完全满足的坚持。也就是说,对于人类的心理机制来说,能否适应外在现实根本就是个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心理机制内在的不平衡冲动使得它不得不放弃对内在封闭的追求,而不得不转向外在追求,追求什么? 拉康的答案就是一个不是客体的客体,一个客体-成因,一个被他称为对象a的客体。在解读《会饮篇》的研讨班中,拉康改写了亚里斯多芬关于球形人类的神话,在拉康看来,不完整的破碎的球形人缺失的不是他的另一半,而是一个器官,一个“薄片”。 “这个薄片,这器官,它的特征就是虽然它不存在,但仍然是个器官。我可以向你提供关于它的更多细节,它的动物学地位——就是力比多。 它是力比多,是纯粹的生本能,也就是说,不朽的生命,无法抑制的生命,不需要器官的生命,简洁的,不可毁灭的生命。它恰恰是因为臣服于有性生殖循环的事实而从生命中丢失的东西。对象a仅仅是它的代表,它的符号。” 薄片与对象a,都是不存在的客体,它们都不过是主体内在断裂的转喻,当这种原初断裂从内在对立转化为外在对立,主体就在自身之外发现了一个闪耀着崇高光芒的客体,这个对象a“不是空间中存在的一个肯定实体,它最终不过是空间本身的一种弯曲,恰恰当我们想要直接得到客体的时候,它便引诱我们去制造这样的一个弯曲”。简而言之,对象a不是欲望的对对象,它是欲望的原因,主体只能在外在寻找对象a的事实意味着主体必须要在他者身上,在社会关系网络之中维系自身的存在。因此精神分析就不是一种赋予人类先验本质的学说,正如齐泽克所说的那样,它是为人类的社会本质提供辩护与解释的科学。 对于拉康与拉康派精神分析来说,为精神分析的唯物性所做的辩护就可以到此结束了。但齐泽克比拉康要更具野心,拉康派仅仅将关于空无与匮乏的理论定位在人类精神领域,齐泽克则要百尺竿头更上一步,将空无定位在前本体层面,并且对备受争议的“辩证唯物主义”概念重新进行定义。为此,他甚至不惜离开自己信手拈来的德国观念论水域,潜入了哲学史中第一场关于唯物主义的争论之中: “唯心主义与唯物论之间的终极分歧并不涉及存在的物质性(‘只有物质事物真实存在’),而是涉及到无物/空无的‘存在’:唯物主义的基本公理是无物/空无就是(唯一的终极)真实,也就是说,存在与空无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如果对于巴门尼德来说,只有存在的事物存在;那么对于德谟克利特而言,无物也存在。想要从无物到有物,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向空无中增添什么东西,正相反,我们必须对无物作减法,从无物中取走某种东西。因此,无物(Nothing)与othing就不能简单划等号:‘无物’是一种生产性的空无,在这个层面上,原初收缩性前本体实体othing从无物中浮现。空无要多于othing,消极要多于积极。一旦我们进入到本体论上完全构成的现实之中,这种关系就完全颠倒过来:有物要多于无物,换句话说,无物是纯粹消极的,是对有物的剥夺。” 这个少于无的,收缩性的前本体实体的地位最终决定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终极界限。与对哲学史的一般理解不同,齐泽克没有将近代哲学史中唯物主义者头衔归于斯宾诺莎,而将之授予据称抵达了德国唯心主义顶峰的黑格尔。相应地,齐泽克也没有采纳常见的马克思主义视角来批评康德的先验唯心主义,没有指责康德忽视了先验主体是如何在实践中历史性地形成的。与之相反,齐泽克对康德批评完全从黑格尔主义的位置出发,他首先赞赏康德在“先验转向”的名义下承认了人类生存状况中存在根本性的、不可化约的局限性——理性与感性、主动与被动之间存在着绝对无法调停的二律背反,先验指向的不是二律背反的“综合”,而是绝对的断裂。而至于黑格尔,黑格尔对康德的修正恰恰不是调和了康德所设下的分裂,他的真正批评在于康德没有坚持对形而上学的进攻。康德仍然将物自体视为外在的,不可抵达的实存物(此种批评难道不是与他对自我心理学派的批评异曲同工吗?),相反黑格尔将焦点转移到了割裂了先验与物自体的那一道裂隙。 “黑格尔从认识论障碍转向了实证的存有论条件,把我们对原质不完整的认识变成了本身就不完整和不一致的原质所具有的实证性特征。从这个角度看,只要康德把分裂视为纯粹认识论的,他就一直在预先假定彻底构成性的本体之域的存在;正是黑格尔使康德‘非存有论化’了,把分裂引入了现实的肌质。” 黑格尔将康德所承认的局限性从人类身上转移到了本体之中:之所以存在二律背反,不是人类从根本上缺乏直接洞察本体世界的能力,而是本体世界自身就是不完整的,是断裂的。为现实提供基础的前本体实体因此也就不是肯定性的实体,而仅仅是更少于无的实体“othing”,是否定性的肯定化,是铭刻在本体中的断裂本身。在这里甚至可以说,齐泽克的终极本体论参考点甚至不是黑格尔,而是臭名昭著的谢林。更确切地说,是写作《世界时代》手稿时期的谢林,因为“作为主体之前历史的构建过程,即在主体能够确立和‘外部现实’之关系前必须进行的事情……在谢林那里,则表现为上帝的前历史的对抗,并且,那样的对抗在上帝说出言词的时刻得到化解”。 现在,我们可以停止在哲学史里兜圈子并准确定义齐泽克版本的“辩证唯物主义”,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们必须再一次回到拉康派风格的矛盾修辞之中: “‘全部事物都是物质’与‘不存在非物质’是两个根本不同的论断。这意味着,比起宣称‘全部事物都是物质’,真正激进的唯物主义应当被定义为一种非还原论,它使得非物质现象作为肯定性的非存在得以成立。” 区分了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红线就是这一“肯定性的非存在”,也就是铭刻在整全存在之中的断裂。唯心主义者试图证明在这一断裂之外还存在某种“更加真实的东西”,而唯物主义者勇敢地将断裂承认下来作为全体存在的最终真相。用拉康的话说,就是承认“大他者不存在”。就此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齐泽克一直孜孜不倦地在精神分析理论与哲学理论之间牵线搭桥。因为精神分析,特别是拉康派精神分析,作为一种关注主体构成性的空无、匮乏与断裂的科学,恰恰就符合对齐泽克对唯物主义的定义。用齐泽克从柄谷行人那里借来的一个术语,精神分析与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之间存在着一种视差关系,两者之间存在着最低与最高的综合(类似于黑格尔提出阴茎是排泄与授精两种最低与最高功能的综合)。关键不是我们在一方之中发现另一方的影子,而是只有通过理解一方,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另一方。 参考书目: 1. 朱迪斯·巴特勒, 欧内斯特·拉克劳 ,斯拉沃热·齐泽克. 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M].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4.319 2. 爱娃-玛丽.高尔德. 中法精神分析培训实务教程(I)--初初相遇[M]. 军医科学出版社, 2013.4 3. 朱迪斯·巴特勒. 安提戈涅的诉求[M].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7.67 4. C.克莱芒. 马克思主义对心理分析学说的批评[M]. 商务印书馆, 1985.157 5.斯拉沃热·齐泽克. 享受你的症状![M].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4.248 6. 让-米歇尔·奎诺多. 读懂弗洛伊德[M].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348 7. 斯拉沃热·齐泽克. 视差之见[M].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4.6 8.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 斯大林文集 1934-1952[M]. 人民出版社, 1985.208 9. 斯拉沃热·齐泽克. 视差之见[M].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4.5 10. 斯拉沃热·齐泽克. 享受你的症状![M].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4.64 11.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XI. Ed. Jacques-Alain Miller. Trans. Alan Sheridan. New York: Norton, 1998:197-198. 12. Slavoj Žižek.Less than Nothing.London,Verso,2012:60. 13. 斯拉沃热·齐泽克. 视差之见[M].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4.44 14. Slavoj Žižek.“Interview”in The Speculative Turn:Continental Materialism and Realism, Ed. Levi Bryant,Nick Sirnick,Graham Harman.Victoria,Re.press,2011:4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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