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2-23 08:36:10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必讲 - 小 + 大
【章回小说】大气候(47-45) 作者:必讲 第四十五回 好兄弟接连去世 众工人苦不堪言 普通设备长期不开机械零件会生锈,数控机床长期不开电子元件会失灵,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向轴便竖大旗买马招兵,厂领导关心的不是工人的生机,而是“五环”的机器。 各分厂新上任的一把手任命了各车间的主任,车间主任又任命了各个班组长,这些任命都是卖家板着一张不容还价的面孔交货,买家呈现一副阿谀奉承的笑脸掏钱,私下成交的。此次招工的原则为“宁可缺而忙,不可多而闲”,只招一千五百人,而且只要“买断”的年轻人。“内退”的老工人即使你的技术赛过铁匠的师祖李聃、超越木工的师祖鲁班都不要,因为他们受过“文革”的熏陶,不好领导。此时劳动力市场上插草标卖自身的“自由人”成群结队,而挺圆肚垮皮包买奴隶的商人廖廖无几,工人要想上岗比武松过景阳岗还难!但懂窍的不需要“正午结伙搭伴而行”,只须在“月黑风高”之时孤身一人拧个小包……,天亮就能上岗了。当然上岗后的待遇也是双方“协商”好的事,掌握分厂“工资、产值双承包”的领导想给你开多少钱完全随他的意:你碗里多了他锅里便少了;你碗里少了,他锅里便多了。因为要与成了大统的先进的民企体制和民企文化接轨,规定上班是十小时工作制,只有单休,没有加班费,没有……。 2003年9月肖卫国下了岗,“五零”的他仗着眼前还过得去的四百块内退金在家逍遥了半年,读了六个月的书,对他来说能啃书本就是一种享受,仿佛乞丐能天天讨到白面馍便美气得不得了。但天不遂人意,物价像刚出土的竹笋一天长一尺还要加几寸,他这只书虫不得不到一家只有十多名农民工的小厂打工。因为国企出来的工人曾当过高傲的主人,说话气足,办事腰硬,与私企老板的关系无疑是“蜈蚣与公鸡——生死的对头”,在那干了不到一年便“双炒鱿鱼”。这一年的艰辛用他的话说,一个夏天流的汗比在国企干三十年流的还多;体重没话说,掉了十多斤肉。 但也有收获:在那他认识了农民工。农民工与传统意义上的工人区别极大,就像低矮的灌木与高大的乔木,或者春来秋去的燕子与极念巢的信鸽,农民工蜕变成产业工人的前提是他们失去土地,成为真正的无产者。 在那里他认识了资本家,他以前曾是国企里的干部,但他的心肠,他的手段与解放前的老资本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与时俱进的结果。当然他依旧高举着“自由”“民主”的大旗:进不进我的厂无人强迫你;可要拿我的钱不是那容易,先扒你一层皮。 2005年一家棉纺厂的设备科长拿了个气流纺上用的转杯问肖卫国能不能修理?得知这种气流纺是国家863计划的产品,在国内有一定的市场,肖卫国决定开个小作坊,专门修理这种转杯。 技术问题难不倒肖卫国,杯头里被棉纱磨出来的细沟槽他利用离心的技术将它填满修好,为此他花了一百多块钱做了台小离心机。磨损了的两处轴承档他用电刷镀的方法把它镀上,为此他自制了刷镀机的机械部份:在旧货市场上花四百元钱买了电动机、变速器、卡盘、槽钢、角铁,自制了一个小尾架,一焊一装便搞定了。电气柜是请原机修的电气工程师老张设计制作的,花了一千五百块钱。精磨轴承档他委托原机修的徐师傅干,他开了家小作坊。磨完后还有道关键的工艺——做动平衡。转杯的转速很高,每分钟达七八万转,动平衡要求不能超过四毫克。可买动平衡机得五千块钱!老父亲得知儿子的难处,冒着大雨到银行取了五千块钱给他……。肖卫国将转杯的动平衡做到不超过两毫克。 技术对肖卫国讲不重要,重要的是市场。在特色社会主义的市场上肖卫国打了败仗,输得一塌糊涂。 为了开发市场肖卫国跑遍了本省及周边几个省,由于他修的转杯价廉物美,市场很快打开了。可是众多的客户(主要是公司管物资的负责人)个个是铁公鸡,你拔它的毛难上加难,它啄你的米非常容易,他们无一例外地提些肖卫国这种老实巴交的人意想不到的要求:有的提出,你在提货前得请他吃一餐饭,饭后他还要“K”一下嗓子;有的要求,每次结账前你得请他喝一次小酒,酒后还要泡个妞;有的直接要回扣。五花八门的要求,形形色色的勒索,你不答应就不让你修。这笔额外的开支在“门外汉”肖卫国做生产成本、给商品定价时完全忽略了,他感到当个生意人真难。咋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按潜规则行事:每次拿出修理费的百分之十来满足那些无耻之徒的贪欲,不管你咋喝酒,咋泡妞。 2008年爆发了金融危机,中国的纺织行业受到致命的打击,恢恢天网之下众生无一幸免,肖卫国也在劫难逃:他所有的客户都不讲诚信赖起了账,干得越多亏得越多。心灰意冷的肖卫国万般无奈之下决定不干了。夫人给他算了笔细账:干了四年,平均每月净落八百块钱,自己给自己打工。四年间肖卫国浑身不舒服:国家百分之六的税像尖刀剥你的皮,强盗百分之十的回扣如利斧剁你的骨……。唯一的好处是上班的时间自由。 肖卫国决定不干还有个原因,他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本市一家医院工作,待遇挺高,环境不错。可他和那些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受的是“先进文化”的教育,小巧的电动机加优质的润滑剂使他们每天必做“一夜暴富”的美梦:不是炒股票就是炒期货,甚至炒汇率——1比50的杠杆更刺激。 肖卫国的儿子自己编了个炒期货的公式,电脑测试的成功率达百分之七十,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号称天下无敌,不跟家长商量便辞了职,决定在家撸起袖子大干。老俩口知道后极为生气,肖卫国说:“你那有把握只赚不赔?每秒几亿次的计算机算出的天气预报也有‘不测风云’。我劝你先试一试,试了行再辞职也不迟。”好说歹说总算将儿子劝回去上班,但肖卫国不得不答应每天在家帮他看盘,一出信号不是击鼓冲锋,就是敲锣撤退。因此他变成了电脑的奴隶,每天在网上帮儿子放牧着有限的牛羊,时刻提防突如其来的恶狼。 2008年年头,百年难遇的大雪给南方的好几个省带来了极大的灾害,元月21日大寒这天,肖卫国的孙女天使般地来到人间,但她父母这一代“先进文化”教育出来的人是不会哺雏的杜鹃,这个至少得挑七八年的“千斤”重担便压在了爷爷奶奶身上。责无旁贷的肖卫国只能咬牙坚持着,靠那每月区区四百块的内退金熬到退休。 2006年夏天,闷热潮湿的天气使多种疾病缠身的胡必定感到浑身极不舒服,特别是心脏,那个号称泵的噪音极大,很明显轴承坏了……,时不时的来个“暂停”,它早已达不到额定的输出功率。出院才两天,医疗卡上的那点钱早用得光光的不说,还跟亲朋好友借了一屁股债。短短的半年住了两次院……,绝对不能再住院了!给伢们减轻负担,积点德,不行就打它废品,回炉去球。 躺在草蓆上的胡必定闭着眼想了很多……,他总有股子灵魂要脱壳而去的感觉。是时候了,现在该很好的总结一下一生的经历。可这个太难写……总结啥?从哪写起?老胡忍着心脏刀剜般的疼痛,强打精神,拼命思索……,这个总结的题目该叫《决不后悔!》——只有它才能提纲挈领,囊括一生。 基本上跟共和国同年的我,前三十年应该说是“不悔”的,那段时期我跟全国人民一样: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无私地奉献着。能亲眼看到、并亲身享受到那些劳动成果,我奉献青春,奉献血汗,甚至愿意奉献生命。可后二十多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创造的成果被那些先富起来的人抢走,我们变得一贫如洗……,为了这些成果我付出了多少血汗,换来的是遍体伤疤,一身疾病。但我不甘心:我参加了“三讲”;我卧过铁轨,堵过公路,堵过桥梁;我与防暴警察肉博过……。最后的结论应该是这样的:前半辈子心甘情愿的奉献,决不后悔!后半辈子捧在手里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被坏人抢走了——战士只有仇恨!只能高唱《国际歌》与阶级敌人作“最后的斗争”,后悔的人是窝囊货! 人生如梦,只说明世态的炎凉,但它不能改变我老胡人生的信仰;岁月沧桑,只证明变化的巨大,但它不能扭转我老胡奋斗的目标。作为一名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不应该也决不可能后悔!看来我胡必定跟临死前的保尔•柯察金有相同的感想:这一辈子都不后悔!我没有虚度年华,我把自己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 一个人坦坦荡荡、毫无后悔地走完一生,你有啥遗憾的呢?应该说没有了,老胡脸上露出了微笑。此时他预感到那个有毛病的泵马上要停止转运了,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左手摸着右臂上那块“一等奖”奖牌,右手摸着左臂上那块“二等奖”奖牌……弯曲着双膝的两脚后跟向下一蹬,身体笔直了,他感到自己飞了起来,扇着双翅飞向那令他向往的蓝天……。 老胡去世时才56岁,还没熬到正式退休。 胡必定的爱人前些年解决户口后,被安排在厂家属区值班,还有点收入。厂里改制时管她的那个机构剥离出去了,无人开工资了。既无一技之长又超过“四零五零”的她失业了。老胡去世时大女儿刚刚结婚,那个“不该要”的小女儿还在读高中,为了生存胡嫂只得在街边摆个靠背椅给别人擦皮鞋,厂里她是第一位干这种不需要多少本事、不需要多少投资的生意人。这种天天跟陌生人打交道的职业与路边的妓女差不多,毫无尊严可言。 因为厂区内熟人较多,乡下人出身的胡嫂总是低着她那颗自认为卑贱的头,她那双美丽的但充满羞怯的大眼专注地看着地面,迎来送往地盯着从眼前走过的每一双脚。如果经过“感应区”的是一双略有灰尘的皮鞋,她口里便机械似的发出哀求的声音,“老板,擦擦皮鞋吧!只收一块钱。”穿皮鞋的“老板”总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似乎压根没听见这跟叫花子差不多的乞讨声。有一次肖卫国闯进了那片“感应区”,当他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声音便停止了脚步,十分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谢谢你。我总是自己擦。”这从未有过的客气话深深的打动了胡嫂,她终于抬起了那颗低了一天的头,想看看这位同情自己的人。当四束眼光碰到一起时两人同时发出了最惊讶、最心酸、最羞愧、但又最无奈的声音,“胡嫂!……”“卫国!……”肖卫国的眼淚唰的一下淌了下来,他痛苦地摆了摆那沉重的头走了。在夕阳的余辉下他艰难地踏上一级级的石阶,这条林中小道的尽头便是设在山顶的灵堂,他可爱的师兄胡必定的骨灰盒安放在那里……。 2006年隆冬寒风凛冽的一天清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在香江二桥的主桥段有个身材短小的男子在不断地徘徊。他的眉头紧锁着,只有老佛爷才有那把能打开它的钥匙,他脸上还有泪痕,那泪痕如同土坯墙上雨水冲刷出的痕迹:绝对不是三五次流泪形成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后背的双手,右手紧紧地扼住左手腕,仿佛是一对终生相爱的伴侣,女的挂在悬崖边,男的爬在山顶上抓着她的手不放,一旦他松开手,心爱的人将一命呜呼……他也会跳下悬崖随她而去。很明显这不是一个看风景或者搞晨练的人。毫无疑问,徘徊了许久的男子大脑内的矛盾在进行激烈的斗争。到底谁胜谁负,时空的延续最终作出了无情的裁定:这个身患严重强迫抑郁症的男人终于松开了右手,很坦然的、明知会产生无法挽回的后果还是义无反顾的、手脚并用地翻过栏杆,一头栽到江里……。死者就是王愿!人们在他贴身衣兜里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内发现了他的遗书,遗书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可恨啦!报国无门。” 肖卫国是1970年7月1日认识王愿的,这是一个很好记的日子,母亲的生日比个人的生日好记得多。这一天向阳轴承厂在枣阳县招收的一百多名插队的知青要赶到厂里报到,下午三点,这些新工人的行李装上几辆卡车,人员分乘几辆大轿车,浩浩荡荡地驶向向阳轴承厂。 对这批知青而言,成人后的道路很漫长:一年零八个月当农民的经历结束了;当工人的新生活在脚下刚刚启步……。车轮下坎坷不平的道路,道路旁向后飞驰的白杨,让车上这些充满活力、善于向往的年轻人十分兴奋,分外激动,像坐“过山车”一样。姑娘们换上了平日里不常穿的新衣裳,但脸上仍然保留着太阳公公给他们抹上的健康色彩,身上还散发着很浓很浓的泥土的芬芳。一路上她们不停地说呀、笑呀、唱呀,像一群欢快的金丝雀,热情浪漫的她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设计着新的生活。而稳沉刚毅的小伙子则不一样,他们更多的是怀旧,是深情地回头望:他们回忆在“广阔天地”的峥嵘岁月,回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那些奇闻趣事……,他们怀念着那些曾经对他们极为照顾的大伯大妈、那些跟他们般般大的姐妹兄弟。 从新寺区招上来的肖卫国看见他旁边一个小个子的男青年与众不同,他双手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看一会他便合上双眼,嘴巴皮不出声的上下动着,似乎在背诵什么。肖卫国低头一瞄,见他手里拿的是本初中的英语课本,原来他在学习英语,真沉得住气!车上的人个个似刚出窑烫手的红砖,唯独他像晶莹剔透的冰块,好样的!这个小伙子就是王愿。 通过交谈肖卫国与王愿彼此有所了解,王愿也是WH市的知青,他比肖卫国高一届。文化大革命耽误了他俩的学业,但“广阔天地”让他们学到另一类实际的知识,特别是增强了与劳动人民的感情。现在国家建设需要他们换一所学校,他俩走到一起了。物以类聚,“爱学习”也算得上一类人。 进厂后没几天就分了工作单位、分了工种,王愿是机修车间的镗工,肖卫国是机修车间的刨工。在厂里搞基建的那段日子里,白天大家修路、搬砖、运水泥,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只学过一年英语的王愿像个小老师似的教肖卫国英语音标,校正他的口形、发音,为他启蒙……。 二个月后这批从枣阳招来的知青和几十名转业军人浩浩荡荡地开到上海,他们将在闻名全国的上海机床厂实习三年。在上海机床厂肖卫国与王愿同分在二车间六工段,打那以后小哥俩再没分开过,仿佛砣不离秤,秤不离砣。 上海机床厂之所以闻名全国,除了它生产高精度的磨床外,还因为1968年7月21日毛泽东在论教育革命的一次讲话中提到了上海机床厂。毛泽东说,“……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当年能够得到毛泽东的肯定那是多么的荣耀啊!是个人,这是皇上钦点的状元;是个厂,那像获得御赐的金匾。 上海机床厂办的“七二一工人大学”分初级班和高级班,学员是业余时间上课。初级班普及初、高中的文化,包括讲授“三视图”、“电工”之类工人必备的知识。高级班讲授机械原理、传动原理之类的专业知识,包括机床设计和工装夹具设计。 初级班设在厂俱乐部二楼,白班、夜班几个教室同时开课,肖卫国和王愿上的同一班次,在同一个教室里坐同一张桌子。打那以后他们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泡在那里,学数学,学制图……还有王愿最喜爱的英语。这小哥俩像两粒杉树种子,在这肥沃的土地里贪婪地吸收着水份和养料,发了芽后迅速长成幼苗,日后无论移植到何方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这批知青进厂后每个月拿18元的生活费,以后逐年的加,直到转正定级。当时上海这个高消费城市的生活水平是这样的:在上机厂的工人食堂一毛钱可买到一盘糖醋排骨或者一盘红烧肉;五分钱一盘的素菜里掺有肉丝或肉片;二分钱一碗的汤里肉是没有的,但菜、油水、味道既可观又可口。那些想攒钱买好衣服的女徒工每月花七八块钱的伙食费就行了,而饭量大点、吃得好点的男徒工顶多花十块钱的伙食费。 上海这个全国最大的城市与枣阳这个山沟沟里的小县城相比无疑有天壤之别,即使是从WH下乡插队的知青到上海也是大开眼界。实习队的年青人毫无思想负担:他们像山坡上的杜鹃花,尽情地开放;他们像洁白的道林纸,随意地描绘。他们每个星期天都要到市里潇洒走一回,领略一下都市的风情,享受一下人生的美味。 在锻工学习打铁的几位小伙子,星期天早上一下三班连工作服都不换便乘车到市里吃早餐,他们穿着带有油污和粉尘的工作服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闻名全中国的“国际饭店”,人往那一坐,女服务员马上笑着脸迎了上来,十分客气地问你想吃点啥,你一点完,片刻工夫她就给你端到桌上。两块面包一杯牛奶不到一块钱。钱是花得多了点,可那个味足的很!有心人可以观察到:那些高鼻子凹眼、西装革履的洋人,那些穿着很体面的机关干部,在这里的“礼遇”还要排在穿工作服的工人后面:明明是后来的,服务员先给你“上菜”。 在机修学精细的手艺活的几个小伙子喜欢到“四川饭店”吃午餐,四川菜的那个麻辣,四川酒的那个醇香,令他们赞不绝口。麻婆豆腐三毛钱一盘,麻辣香菇三毛钱一盘,麻辣子鸡六毛钱一盘……点上三四盘菜,再来一瓶一块钱的“绿豆大曲”,几个人吆三喝四地划起拳来……。周围斯文的上海人无不投来惊讶的目光:既羡慕WH人的豪爽与酒量,又佩服九头鸟的心机与技巧。 实习队里的女徒工有一个共性:爱逛商店。每个星期天她们都要逛南京路、淮海路。大的商场、小的商铺,逛了一遍又一遍,专捡那些价廉物美、内地罕见的物品买。城隍庙也是她们常去的地方,爱吃零嘴的姑娘在这里可买到她们喜爱的各种甜食:糖糕、糖饼、糖碗豆……还有那闻名全国的“城隍庙五香豆”。 那些在山沟里长大、爱开眼界的老转喜欢游西郊公园,那里有从没见过的非洲大象、长颈鹿,憨态可掬的熊猫、金丝猴……令他们流连忘返。当时已婚的老转享受每年一次的探亲假,厂里给他们一项优惠政策:他们不回家,他们的爱人可以来上海探亲,路费照常报销。每当他们的配偶来到上海,实习队的领导都会为他们腾房子。带老婆去“西郊动物园”看动物是件必干的事,播下爱情的种子以示纪念也是件必干的事,好几位老转的媳妇从大上海回到大山沟后生的娃子取名叫“海生”,听说是老转中的秀才、极具浪漫情怀的张志新带的头。 大上海确实是个花花世界,二百人的实习队里每天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新闻:某人在某地看到某种新事物;某人在某地买到某种好东西;某人在某地吃到某种好食品……。五花八门的消息从实习队的一间宿舍传到另一间宿舍,从一个人的口里传到另一个人的耳中……。它像一阵阵和煦的春风荡漾着每个年青人的心,它像一声声悦耳的号角呼唤着每位热爱生活的人。 唯独两个人除外,他俩压根不受这喧嚣的感染,不受这世尘的诱惑:上班他们精心钻研技术,下班他们专一学习文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工作学习。他俩像深山老林里的和尚,不懂人生的乐趣,潜心参禅修佛,向往极乐世界,他俩就是王愿和肖卫国。 “七二一工人大学”初级班教英语的是位二十多岁年轻的女性,王老师长得很美,秀气的五官,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像朵盛开的白玫瑰。那年头妇女们穿戴差不多,既不兴烫发,又不兴穿高跟鞋,但无论王老师走到哪都给人一个“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感觉。特别是她那“大家闺秀”的形象和“学者气质”的完美结合,给人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 王老师对来自实习队的两个小伙子特别关心,从对他俩的提问次数远远高于其它学生,就能看出对他俩的青睐。她对他们总是用汉语提问,而要求用英语回答,“大胆地讲,不要害怕”,“不要害羞,慢慢会好的”,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她对王愿特别的关爱,除了王愿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外,她还觉得王愿嘴皮子薄,发音清、脆、爽,是个学外语的好料子。她认为有这个天赋当工人屈了才,仿佛用高档的毛哔叽做工作服。 课余时间王老师经常向他们询问实习队的生活,在她的印象中“内地”就是山区,就是落后的代名词。内地人有机会到上海这个最繁华的城市生活三年,确实是件很荣幸的事,也可能是终生难以忘怀的事。看到实习队里那么多的人休息时逛南京路,游淮海路,而这两位却拜在自己门下勤奋地学习英语,年轻美貌的教师竟发出了老气横秋的感叹:“来上海实习三年多不容易啊!那么多的业余时间玩也玩过去了,可把它们全换成‘课时’,真不知能学到多少知识。你们要惜时如金啊!”两位“大”学生当然明白这位“小”老师的意思:这就是生意经里说的‘一分钱一分货’;就是农民口头上挂着的‘一分耕耘一份收获’;要掌握一本教科书的知识,你还非得硬碰硬地花几十个“课时”不可。 三年的时间也是“弹指一挥间”,实习队结束了在上海机床厂的学习,二百多人坐轮船,转火车,乘汽车,千里迢迢地返回了向阳轴承厂。 回厂后肖卫国和王愿同在机修大型组工作,肖卫国决定“全面开花”,他的业余时间全用于自学数、理、化,当然学的那些英语他没丢,这为他以后考电视大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王愿走的是“一枝独秀”的路,他的全部业余时间用在自学英语,如果有程度超过“废寢忘食”的形容词,用到他身上还显欠缺。在他的心中那个摘取了数学王冠、证明1加1等于2的陈景润是他的楷模。回厂没多久王愿报名参加了上海外语学院的函授班……。他的英语水平仿佛三伏天大河的水面,日见提高。 向轴厂价格最贵的机器要数1972年打破封锁后从意大利进口的龙门组合机床,全国共引进三台,向轴能分到一台说明它在周总理心中的份量,“天下老喜欢小”,好果子总是留给幺儿子吃。75年这台洋机器准备安装,分厂领导指派技术过硬的肖卫国操作它。可这洋玩艺的说明书是英文的,肖卫国视它如天书。要开动它太难了,仿佛大山里的汉子要降伏一匹草原上的“汗血”宝马。肖卫国找到了王愿,看他有没有办法。 王愿很随意地翻阅了两页说明书,歪着头,闭着眼,摸着额,面部呈现出苦色。很明显,这是让一个残疾人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而且还要拿个名次。王愿摇头晃脑地说:“难度肯定有,而且不小!生活用语与科技用语本来就有差别。不说别的,一本《英汉科技字典》就有两寸厚。不好啃啦。” 事到如今,肖卫国只能恳求王愿,他相信小个子王愿能挑这千斤重担。当然他也有准备,万一王愿回绝他就当“愚公”,就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啃,也要把它啃下来,但那不知到了猴年马月。既然有能人,还得靠能人,总得像毛泽东说的那样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肖卫国不停地给王愿加油、打气,“难度肯定大,但我相信再大的困难也吓不住你王老哥。我们是工人,在翻译机械方面我们有相对的优势,比方啥是轴承、齿轮、变速箱、传动轴、丝杠、键等等,以及它们的功能,我们的理解就比不是工人的翻译人员深刻的多。我们有劣势,但也有优势。关键要有信心。再说这不是台一般的机床,把它开动起来意义重大……。” 王愿当然是个明事理的人,响鼓不用重敲。看到老朋友、大班长、小兄弟那带着恳求的眼神,王愿当仁不让地讲:“老弟说得对,我们干这事有优势,但关键是我们工人有骨气。知识学得再好,不为人民服务有个屁用。你看这样行不?我先拿回去大致地看一看,然后找两章比较容易的让你翻译。一句话看不下来我们就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字典,搞个八九不离十,再用我们掌握的工业知识把它们组合起来,最后融化成一个既符合机械原理、又符合语言逻辑、工人看得懂的句子来。我翻译的那一大部份我负责,你翻的那两章我看一下,帮你把把关。老弟,你放心,我会拼全力干的。希望你也卖点劲,这匹大洋马以后是你的坐骑。你参与翻译说明书就等于了解它,调教它。你翻译得越多,以后驾驭它就越得心应手。我说的在理吗?” 这些年肖卫国一直把王愿当兄长看待,这次为了“自己的”机床王愿主动承担重担,还吩咐自己要勤奋努力……,这是多大的胸怀,多强的责任心啊!肖卫国顿时觉得身高不到1米6的王愿比乐山的大佛还要高大。肖卫国心悦诚服地说:“老哥讲得蛮在理。各尽所能是共产主义精神:你的能力大,多贡献点;我的能力小,拼着命地搞。我会把握好这次学习的机会。” 王愿是个很讲信誉、很有毅力的人,他想干的事那就是淬了火的钢棍,咋整都不会弯。打那以后,每天早上五点不到他就进入车间,(当时厂基建还没结束,王愿、肖卫国等年轻人还没结婚,住在车间办公楼或工段办公室)在他的镗床边检查站的椅子上坐下来,那里有现存的台灯和桌子。他拿出《机床说明书》和各种工具书,便逐字、逐句、逐段、逐章地翻译起来。黢黑的车间里只有那一盏灯亮着,小灯尽情地、不受干扰地放射着它微弱的光芒,它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与那貌似强大的黑暗争夺领地。瘦小的王愿像个精灵坐在那艰难地咀嚼着意大利的牧羊草,而他每天都奉献给心爱的向轴一盘高质量的奶酪。晚上七点他像新闻联播那样准时开始工作,这时车间里是喧嚣的:既有男单身打牌的争吵,又有女单身聊天的嬉笑,当然少不了夜班机床的隆鸣。王愿有法子克服这些干扰,他备有两个游泳用的耳塞……。他一直干到十二点夜深人静才洗了睡。 肖卫国怕分散王愿的注意力,在他的龙门刨旁搭了个一平方米的小窝棚,独自一人在那翻译着王愿分给他的章节,那个模样跟搞地下工作的特工藏在墓穴里收发报一样。 经过他俩近半年的辛勤劳动,意大利龙门刨的《机床说明书》终于翻译完了。分厂管技术的厂长和几位工程师看后给予极高的评价,“小王翻译的好,看得懂,不说还以为是原配的中文说明书。”“上海机床厂‘七二一工人大学’培养的学生就是行,他是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工厂需要这样的工人”……。完成了这项艰巨而又光荣的工作,王愿和肖卫国成熟了许多,他们由蛹蜕变成了美丽的蝴蝶,他们不光是拿月薪三十八块三的二级工,更是有强烈的责任心、强烈的主人翁意识的中国工人。 为了这本说明书王愿付出了很大的心血,身上“失踪”了十多斤肉不说,年仅二十四岁的他头上已冒出了不少的白发。王愿本来是个小个,这一瘦人就显得更精怪了,像根没长到尺寸的豆芽。因为他擅长烹饪,喜欢裁剪,乐意助人,元老工人送他个雅号“王老板”,翻译完说明书,厂里那些不知情的熟人看到他都调侃地说,“王老板最近肯定做了笔掉得大(亏损大)的生意,要不咋瘦了一截。”而王愿总是笑眯眯地回答,“损失小小的,收获大大的。”实在话,唯一的收获就是他的英语知识。那时奖金这粒罂粟的种子还装在沈厂长的衣兜里,他畏惧那个把烟袋锅当大刀的军代表而不敢让它面世。那时穹苍是蓝天白云,没有丝毫的雾霾,工人像勤劳的蜜蜂在万花丛中忙碌,只讲奉献而不索取。1976年王愿被评为厂里的劳动模范,奖品是一张白纸,上面印着几个红字,下面盖着“向阳轴承厂”的红印章。 肖卫国仔细地阅读了意大利龙门刨的《机床说明书》——那是王愿用心血浇开的花朵。他全面掌握了这台能铣、能刨、能磨的洋机器,这台设备在他手里调教得像匹通人性的千里马,直到他上电视大学时才离开它。 厂领导非常重视王愿的这个特长,过了两年便将他调到刚成立的“轴研所”任专职翻译。没有几年的时间,勤奋好学的王愿不光精通英语还粗懂日文,随着向轴的不断壮大,引进国外的机床越来越多,王愿像只欢乐的海豚在大洋里尽情地跳跃,像只无忧的苍鹰在蓝天上自由地翱翔。人们都说王愿是自学成才,而他总是谦逊地说,是毛泽东这个园丁开拓的那块苗圃——上海机床厂的“七二一工人大学”培育了他。 2003年王愿肖卫国他们那批建厂元老被“一刀切”的下岗了。眼见着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工厂要垮了,自己为之负出的艰辛将被那个不讲道理的老佛爷一笔勾销,王愿的头发急得全白了。市场经济的无计划性必然造成产能过剩:钢铁过剩,水泥过剩……。同样的必然造成知识过剩:百分之五十的大学生改行了;其中大多数人把所学的英语、日语像破鞋烂T恤扔进了垃圾箱……。王愿不再是千亩地里的一棵苗,他那样的人才如满山遍野的红杜鹃比比皆是。穷毕生的精力学到的本事无用武之地,相当寄托着一年收成的种子全烂在地里;为人民服务的炽热之情无人赏识,仿佛丰收在望的庄稼,遇到突然暴发的泥石流而毫无办法;有赤子之心却报国无门,甚至生活都出现了困窘……内心的压抑比万山还沉重,王愿这个小个子终于被压倒了。 开完王愿的追悼会,肖卫国沿着山间的那条小道茫然地走了下来,站在大路上感到一阵阵的惆怅、无限的悲伤,他转过身来仰望着阶梯终端山顶上的灵堂,仰望着灵堂上乌云滚动、黑压压的天空,一种极大的恐怖涌上了他的心头,顿时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仿佛看见面目狰狞的阎王站在云端,拿着那枝判人死刑的毛笔在名单上不停地划勾……清晰可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向轴下岗工人花名册》!他不敢再看了,他对着灵堂大喊了一声:“王老哥,一路好走!小弟我不远送了。”天上响了一个炸雷,那似乎是王愿的回答;紧接着下起暴雨,那仿佛是王愿的泪花。在泥泞的路上肖卫国冒着大雨迈着沉重的步伐趔趄地走着……。 2007年5月机修大型组的吴发源驾鹤西去了,噩耗是从黄陂传来的,三言两语的很简单,跟讣告上写的几乎一样。那年春节过后吴发源回黄陂老家租了一间带大院子的房子,他想在院子里养食用狗,冬季卖给WH市的餐馆。院子里堆着几大堆建筑垃圾,他没钱请工,便学那移山的愚公,用扁担一担担的往外挑,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肖卫国得知这位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工人的后代,这位2005年向轴高举“造反有理”大旗的急先锋、他的老部下、老哥哥去世了,心里多难受哟!他夜里经常做梦,尽是伤心梦、噩梦,梦魇之后大汗淋漓、泪流满面。本来就不多的头发又掉了不少,剩下的全白了。 2008年历史的巨人将装满市场经济产物的麻袋提起来使劲地抖了抖,里面为数不多的大米沉入袋底,而较轻的、体积占到百分之九十九的粗糠浮在其上,他伸出大手捧起这些连猪狗都不吃的垃圾,毫不吝惜地将它倒入粪缸,“金融危机”这个温疫顿时传遍了全球。 机修大型组内退的老工人黄万金在广东一家玩具厂打工的女儿黄小丽,因厂里生产不景气被老板炒了鱿鱼。“屋漏偏逢连阴雨”,在回香阳的火车上,她辛辛苦苦争的五千多块钱,又被专在火车上行窃的扒手偷走了。回到家伤心到顶的她抱着两岁的儿子痛哭了一场,然后打开窗从五楼跳下去自杀身亡。等肖卫国得知消息赶去看望时已是三天后的事。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一进门肖卫国感到黄万金憔悴了一截子,原本花白的头发像土地老似的全白了……,受苦难折磨的人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衰老。黄万金紧紧地握着肖卫国的手,还没开口已是老泪纵横,呜咽了好一阵后他才说:“卫国,现在我算明白了啥是二遍苦,啥是二茬罪。你看看我的家,看看我们大型组,看看我们向轴……这些年工人过的啥日子哟……。”说完便嚎啕大哭。 这些话让肖卫国想起那天在李安华家“打平伙”时,黄万金说的“每天上下两趟班;回家喝上二两小酒,啃它两个蹄花;晚上看两集武打片:这样的二遍苦,我是愿意吃的,这样的二茬罪,我是愿意受的。”哎唷,现在他是真尝到“二遍苦”、“二茬罪”的滋味了。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起胡必定、王愿、吴发源,这三位老哥都赶上了“新时代”:厂改制后原属工会管的灵堂也私有化了,要停三天尸、开个追悼会,不掏上千块钱你别往山上抬。这里原是向轴职工寄托哀思的公墓,现在要想入内你也得拿钱买张昂贵的门票,向轴人深深地感到:死,都死不起了!许多老工人死后在家“安息”三天便送去火化,然后在家属区内的电线杆上贴张讣告了事。那讣告是玉皇大帝给逝者发的请柬,不留意看你的亲朋好友驾鹤西去多时都不知道。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到改制后向轴家属区的人在逐渐减少;“一分为二”的家庭却在不断增多;有些向轴工人在外地打工客死他乡;有些多年杳无音信,家人不知其生死存亡……。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到改制后向轴日渐增多的精神病人,忧愁夺走了他们的灵魂,苦闷风干了他们的精气神,他们像毫无表情的模特儿。 黄万金的话让肖卫国想起了许多在苦难中煎熬的下岗工人。 欲知向轴董事长张元彪的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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