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10-14 00:34:29 点击: 次 来源:原创 作者:古彭万俟轩 - 小 + 大
(49)胡兴乾上访 胡兴乾是我们公社梁庄村的社员。我认识他时,我们公社已经改镇,社员也成了村民。我与胡兴乾的结识,缘于他是我镇有名的“老上访”。那时候,我作为镇政府办公室主任,同时还负责信访接待,所以就跟他有了来往。接触后我才知道,胡兴乾上访还与文革结束后为四类分子“摘帽”、“平反”有关。他每次来到我的办公室,都会义愤填膺地大喊大叫:“反革命、四类分子如今都吃香的喝辣的,我为革命出生入死,却没人管我的事了!” 据胡兴乾自己介绍,他是1939年参加革命的,先后在部队当通信员、侦察员,与日本鬼子打仗出生入死多次负伤。1942年部队从皇藏峪东撤去洪泽湖根据地时,他向领导告假回家结婚。结婚的当天晚上,叛徒邓合忠带人来抓他,他翻墙头逃走了。邓合忠没抓到他,便抓走了他的哥哥,最后打得遍体鳞伤才放回来。他二次回到部队,一直干到淮海战役结束。1949年春天解放军渡江前夕,他因拉肚子严重脱水被领导批准回家养病,后来就再没跟部队联系上。胡兴乾本来并没有什么“野心”,没想到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胡兴乾虽然已经死心塌地当了农民,但时不时还想炫耀炫耀过去,说他当年参加革命打鬼子什么的。村干部不买账,就说:人家打鬼子都成了国家干部,有一份好工作,你怎么还是个种地农民呢?他觉得这个村干部看不起他,是故意奚落他,一来二去就和这个村干部“杠”上了。最后竟发展到跟所有村干部都产生了矛盾,而且越闹越僵,越闹越严重。大约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后,村里准备伐树打农具,他故意给村干部添乱,写了许多标语贴在树上,并鼓动社员到大队部抗议,还和村干部打了起来。上级派人前来调查,他指责来人官官相护,又跟上边派来的人打成一团。最终司法机关出面,以破坏生产、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把他抓起来关了好几个月。 胡兴乾出来后,心里虽然不服气,却再也不敢明目张胆继续与村干部对着干了,前后老实了十几年。没想到文革结束后的“平反”“摘帽”,一下子又激起了他的满肚火。 1978年,正是我调到公社办公室工作的那一年。那时候,“拨乱反正”一词喊得越来越响,大家都有一种预感:可能政策要变了。果然没多长时间。上级就下发通知:给四类分子“摘帽”,为右派分子“平反”。刚开始,这项工作阻力很大。因为有很多贫下中农,特别是基层干部想不通。他们说,有些解放前土地并不多、又没有多少劣迹的地主、富农,给他们“摘帽”就“摘帽”吧,大家没什么意见。还有那些所谓的“右派”,有的是从城里下放(多数是回乡)的,还有学校的一些老师。社员们说,他们都是喝洋墨水的,除了平时说话有些酸了吧唧的“不中听”外,也没见他们做过啥坏事,“平反”就“平反”吧!社员反对最强烈的,是给反革命、坏分子“摘帽”,特别是那些有劣迹的地主、富农和已经定了性的反革命。 但上级的政策当时是“一刀切”,什么条件都不准讲。于是,所有的“四类分子”都摘了“帽子”,这就引起很大的反弹。我们村有两家四类分子,还是地主兼反革命。抗日战争时期,爷仨合伙把前来筹款的八路军地下交通员杀了。解放后搞“土改”和“三反五反”,因主谋解放前已经病故,便把两个“帮手”划成地主、反革命,没有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这次给他们两家“摘帽”,便引起被害者后人的不满。但是,这个被杀害的地下交通员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只有几个远房侄子。大家仅仅是发泄一下不满,没有谁去真正较真。所以很快被人淡忘,渐渐也就没有人再提了。 在“摘帽”过程中,我们大队引起最强烈反应的是反革命分子杨玉新。我在《人民公社岁月》系列中曾提到过他。徐州解放前夕,他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留下,在徐州地区潜伏下来。解放初期逃到皖南安庆,后来竟入伍参加了抗美援朝,并因作战勇敢当上了连长。解放初期军官特别吃香,安庆黄梅剧团的一个女演员看上了他,他们结婚生子,很是幸福美满。但杨玉新是个聪明人,他深知自己身带命案,被暴露发现是早晚的事。特别是共产党的运动接连不断,风声只会越来越紧,长期隐瞒绝不是好办法。不如自动投案,还能落个宽大处理。于是主动到政府自首。由于认罪态度好,又有投案自首情节,所以只在监狱里蹲了几年便放了出来。出来后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改造,大家这才大吃一惊,原来杨玉新还是个国民党潜伏特务! 这杨玉新能说会道,见过大场面,在城里还有很多熟人,能帮大队、生产队办很多事,所以大小队干部都很喜欢他。四清时,他在批斗会上讲他如何潜伏逃跑,如何参军结婚,如何投案自首,大家竖起耳朵生怕落下一个字,都觉得比看反特故事片还过瘾。杨玉新虽然是反革命分子,回家接受劳动改造,却并没因此受什么罪。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以后,我们大队成为全国爱国卫生运动先进典型,村中主要道路都是四类分子负责打扫的,每天早晚各一次。因为大队干部都喜欢杨玉新,就让他当了保洁组长,不干活,只负责对其他四类分子监督和检查,俨然一个干部似的。他们一家在农村呆了十几年,好像并没有什么人歧视或为难他们。 1978年给四类分子“摘帽”,杨玉新一家不仅摘了“帽”,还落实了“政策”。如何“落实政策”呢?杨玉新原先是部队军官,现在要重新安排工作。他老婆是剧团演员,属于事业编制。虽然年龄大了不能唱戏,但可以安排到其他事业单位去。那时候,孩子户口是随母亲的。母亲进了城,五个孩子除老大老二超龄,其余三个全部转为城市户口,一家五口吃上了“皇粮”。杨玉新落实政策后,被安排在徐州市黄河市场,带着红袖章负责市场管理。他老婆安排什么工作我不太清楚,但几个孩子跟他们夫妻一起进城可是有目共睹的。 杨玉新的待遇让很多人不服气。特别是那些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那时候,抗美援朝的复员退伍军人还没有生活补贴,我们大队有七八个抗美援朝老兵,全在生产队务农。他们一个个愤愤不平:“他娘的,这真是革命不如反革命了!” 由于这种情况各村都有,所以引起强烈地反应。胡兴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公社的。他愤愤不平地说,我拎着脑袋打鬼子,现在一个屌毛没有。他们打共产党,干反革命的事,现在竟转成“国家计划”,吃上了“皇粮”。早知道这样,我当年还不如当反革命打共产党呢!胡兴乾的意思很明确,他也应该“落实政策”。但是,负责“落实政策”的人说,你不是“四类分子”,不是“反革命”,怎么给你“落实”? 现在看来,“一刀切”的政策确实有些太“过火”,让那些跟着共产党干的人感到“憋气”和不满。其实还有更加“憋气”的事呢。我们公社某大队有个台商,是淮海战役结束前随国民党撤退跑到台湾的国民党军官,退役后到美国经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回乡探亲。公社党委把他当做宝贝蛋,无论他提什么条件和要求全都答应,并最大程度地给予满足。台商有个弟弟,还有三个侄子。他来大陆探亲时,地主成分的弟弟已经“摘帽”。台商向公社党委提出,要出钱给三个侄子建房。建房倒没什么,关键是地点的选择让人无法接受。这个台商点名要在村中间的戏台前建房,因为这地方就是当年他父亲借“歉年”(灾荒年头)之机,从其他几个农户手中巧取豪夺过来的。土改时,这一片土地分给了贫下中农。由于人口的增加,村庄向外扩张,这些土地逐渐变成了宅基地,盖起了民房。公社为表示诚意,吸引台商投资,竟让大队、生产队出面做工作,让已经建好房子并居住多年的社员拆迁,把这块地方让给台商。这个台商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地方建房子呢?其实谁都看得明白,这是赤裸裸的阶级报复!被强行迁出的贫下中农一个个跺着脚说:“世道变了,国民党还乡团又打回来了!”类似情况还有很多,甚至出现个别“四类分子”搞报复,打骂曾经斗过他们家的贫下中农后代。我当时就在公社机关工作,曾亲眼看到一些贫下中农跑到公社办公室反映和哭诉。 胡兴乾为了个人的事,几乎每天都到县里、公社去找,但县里、公社的负责人都让他找烦了。只要看到他,就把门关上或干脆躲起来。时间一长,胡兴乾更加生气,大骂这些当官的吃人民的饭不给人民办事,还说共产党现在变了,变得跟国民党一样。事情越闹越僵,个别领导非常愤怒,甚至扬言说,胡兴乾的事,就是能办也不给他办! 我是1988夏秋之际才知道胡兴乾上访这件事的。那一年,我从报社回到镇政府,负责办公室和信访。我过去从来没接触过信访,开始听了胡兴乾的详细叙述,从内心里为他打抱不平。我把他的情况向镇党委主要负责同志汇报,没想到领导十分生气:你不要管他,他就是个无赖,胡搅蛮缠!我说,胡兴乾说他能找到当年的证人,如果真是这样,咱就要实事求是地给他个说法。这位领导没好气地说,你不怕麻烦,就去管吧!我知道有些领导被上访人找烦了,产生了逆反心理,多数采取不理睬的办法来对付。 我倒认为,如果胡兴乾说得是事实,不给他个说法实在不应该。我让胡兴乾开出一个名单,把能够证明他参加革命的所有证人都列出来。结果他列出了一个将近二十人的名单,其中有三门峡的,有杭州的,有武汉的,还有安徽宿县农村和徐州当地的。远地方的几个人我采取函件询问方式,近处的就亲自跑,直接找证人调查落实。此后将近两年,我为胡兴乾的事先后跑了几十次,效果都不理想。时间拖这么长,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我当时还负责着办公室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多余时间。第二个原因就是1989年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习,所以胡兴乾的外调落实,直到1990年10月才告一段落。 当时外调有个规定,证明人首先要证明自己身份,然后才能给别人提供证明。自己的历史都无法证实,怎么能给别人作证呢?外地的四封信函,有三封很快就有了回音,但对方回信说不认识胡兴乾。还有一封没有回信,又发出一封还是没有回音,可能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胡兴乾听说他提供的证人不认识他,气得跳起来大骂,说他们当官不认人了。我推测,可能是时间太久远,他们记不起来了。由于当时都是普通战士,接触不多,淡忘也是很正常的。胡兴乾提供的安徽宿县农村的四个证明人,我分三次前往落实,结果发现,有三个已经在多年前病故,还有一个是疯子,根本不能提供有效证据。在徐州市区,胡兴乾提供的四个证明人,有三个没找到,只找到徐州重型机械厂一个姓杨的。胡兴乾提供的信息是,他曾和这个姓杨的在一个连队。我带着介绍信来到徐州重型机械厂,首先从厂办查清了姓杨的身份。杨是1941年参加革命的,淮海战役结束后留在徐州。他说,他到部队时,确实见过胡兴乾,但1942年部队东撤以后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他的证明可以确认,胡兴乾确实参加过革命,而且至少在1941年之前。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跟胡兴乾说,现在只能证明你1941年之前参加革命,但无法证明你第二次回部队的情况,而第二次离开部队的原因又非常关键,如果不能确定或找不到证人,实在无法落实。你能不能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证明人,胡兴乾踌躇了老半天才说,还有一个人,但不知他愿不愿意给我做证明。我说是谁,他说是他的表哥蔡书仙。当年就是他表哥带着他参加革命的,一开始年纪小,跟表哥当通信员,后来干侦察员。但是,解放后他表哥当了大官,他曾去找过他,可是表哥对他很冷淡,他一生气,几十年都没再跟表哥联系。 他提到的这个蔡书仙我很熟悉。八十年代初期,我曾因编写地方史志多次去宿县走访座谈,与蔡书仙有过多次接触。抗日战争初期,蔡书仙是徐州以南最负盛名的抗日武装“亢营”六连连长。解放后曾当过安徽某军事学校的校长,相当于大校军衔。他自己解释说,是因为五七年说错了话,被贬为宿县地区民政局局长,如今已离休在家。为此,我于1990年10月底再次去宿县。因为熟悉,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他家。此时蔡书仙已经八十多岁,但声音洪亮,思维还非常清晰。知道我的来意后,他说,胡兴乾确实是他表弟,也确实是他带出去参加抗日的。胡兴乾1942年以前跟他当通信员,还干过侦察员。但部队东撤后,他请假回家结婚,后来就不知道下落了。听说他又参加了队伍,但不在一个部队,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蔡书仙还说:“胡兴乾五十年代跟村里干部闹得很僵,曾找我帮他出气,被我骂了一通,从此生气再不登门。我是党员,要对党对人民负责,有啥说啥,不能瞎说!”说完还在我的记录本上签下了他的名字,并按了手印、盖了私章。来前胡兴乾还提供了另一个叫房玉殿的证人。房玉殿抗战初期是“亢营”六连三排排长,解放后一直在宿县军分区工作,八十年代离休。因为蔡书仙是他的老首长,所以常来看望。那天他正好也在蔡书仙家,他的证言与蔡书仙几乎一致。他也在我的记录本上签了名,并按了手印。回来后,我把调查落实的情况转告胡兴乾,可以看出,他的表情很失望。 11月初,我随水利指挥部到国家“南水北调二期工程”徐洪河工地,直到春节前夕才回来。没想到,刚回办公室,胡兴乾就找来了。他拿着一张纸,上面有蔡书仙写的证明,证明他1939年8月参加革命,1948年4月因病批准回家。蔡书仙还写到,胡兴乾第二次回家这件事,他亲自打电话询问过一位老同事,最终得到确认。证明信后面还有蔡书仙的亲笔签字和印章。 因为前后两份证明不统一,再加上蔡书仙说的那位“老同事”并没有留下姓名、身份和地址,这些都需要求证才行。于是,我决定再去一次宿县。可是让我没有料到的是,蔡书仙老人已于一周前去世。房玉殿老人也在蔡书仙去世前一个月病故。所有线索都断了! 回来后,我专程到县信访局汇报,又与信访局的负责同志一起去县民政局。我解释说,胡兴乾参加革命的时间现在可以确认,但离开部队的时间和原因目前尚不能确定。因为有两个问题没解决:一,证明信是胡兴乾本人出面找证人写来的,不符合规定;二,证明人已经病故,无法进一步核实,证明人所提供的新证人也无从查找。民政局一位领导答复说,最近上级对落实政策问题有新规定,概括起来就是三句话:宜粗不宜细,宜快不宜慢,宜宽不宜严。现在有蔡书仙的证明,又有徐州重型机械厂的一份证明。按照“宜宽不宜严”的原则,能确定就赶快确定吧!我听了很高兴,马上赶回去整理材料,第二天就将材料递交了上去。大约两个月之后,胡兴乾的历史问题批复文件就发下来了,对参加革命的事实和时间都予以确认。文件中还对待遇报酬都做了详细说明,但具体数额我已记不清了。 大约是批复文件下发后不久的一天,胡兴乾跑到我家,送来两瓶酒和两包糕点。我知道后赶紧把这些东西拿回去还给了他,并说这是政府给你办的事,要感谢你就感谢政府,不要感谢我个人。他可能觉得过意不去,又拿着镐头、铁锨跑到我家来,在我的院子四周栽了二十多棵石榴树。 去年春节回家,有人告诉我胡兴乾还健在,已经九十多岁了。目前享受着离休干部待遇,每月都有钱。他还经常被请到学校去,给孩子们上革命传统教育课。 我并不想就此为自己表功,只是如实记录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直到今天我都不理解,当时对有血债的反革命分子都能“一刀切”落实政策、安排工作,为什么对自己的同志,对为革命曾经作出贡献的人,反而那么苛刻、那么冷酷无情呢?特别是那位领导说的话:“能办也不给他办!”多么令人寒心啊! 2017年9月30日初稿 2017年10月15日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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